她端出自己精心烹制的晚膳,在菜肴的鲜香中下定了决心:“先生活命之恩,收容之情,曼语无以为报。本该为奴为婢,侍奉左右,然蒲柳之姿,徒为累赘……今日厚颜求去,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越殊答应了她的请求。
只是,几人离开后,她一介弱女子当真不会被抓回怡红楼?
而方先生化解了这份担忧。
这无疑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方先生离开的第三天,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越殊一行人亦启程离开了辽源。
他们的脚步颇有几分匆忙。
实在是城中百姓过于热情,自从得知“仙师”住所,报恩的百姓纷纷上门来拜谢,堆成小山的粗布杂粮几乎堵住医馆正门。
越殊自然没有收下他们的礼。
方天王并非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而是有其诉求。幸而在他一通忽悠与威慑之下,方天王为保自身利益,愿意约束麾下不扰小民。可这是越殊唯一能为此地百姓所做的事。说到底,算上他自己,他也只有五个人而已。
故而他注定只是辽源的过客,无法永久庇护此地的百姓,又岂可冒领“仙师”之名?
第32章 神医妖道32
◎人世如洪炉,一念济苍生◎
越殊离开时,正是小雪天。
他来时如一阵清风微雨,润物无声;走时依旧无声无息,空余一间医馆幽幽伫立。
医馆本无名,因他而扬名。
越殊以一己之力救一城之民的壮举,已为这间医馆蒙上传说般的色彩,成为县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纵然千百年亦难抹去。
以至于周遭百姓每每从门前路过,鼻间嗅着院中飘出的阵阵药香,目光触及檐下看书的少年道人,安心之感便油然而生。
然而,冬日的第一场雪来得匆匆,簌簌落了三日,医馆的正门也紧紧关闭了三日。
从门前经过的百姓再看不见那熟悉的身影,只能看见积雪寸寸盖过医馆的门槛。
有人灵机一动,自发前来为医馆清扫门前雪,来了却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望着彼此手中的扫帚,他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既然仙师执意不肯收下他们的谢礼,思来想去,大家也唯有如此表达心意。
就这样,一日、两日、三日……众人每日天不亮便来,又蹑手蹑脚地走。遗憾的是,医馆的门始终关闭,不见谁人出入。
三日不闻馆中升起的炊烟,终于有人察觉了不对。
“仙师……当真还在吗?”
仿佛察觉到众人心底的疑惑,北风呼啸而至,推开破旧的院门,为众人揭晓答案。
人去院空,惟余满院积雪。
“仙师这就走了啊……”
不知是谁率先怅然一叹,紧接着,叹息声仿佛也会传染一般接连响起。
一时间,人人皆是怅然。
消息传到方天王耳中,他心情复杂,半是庆幸,半是惆怅。
庆幸的是头顶少了一尊“大佛”,惆怅的却也是少了这尊“大佛”。
“天王,人既然走了,我们要不要……?”
惆怅之际,狗头军师凑了过来。他未尽之言,直指方鼎被越殊说服而成的条条框框,天王军上下都被这份“规矩”所束缚。
方鼎顿时瞪起一双虎目,冷睨宋军师道:“方某人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答应道长的事岂能反悔?你这是教我无颜见人?”
别说玄微道长劝他的话都有理有据,还提了不少收拢民心、发展壮大的可行建议,他是傻了才不听劝。就算他真犯糊涂,莫非不怕将来被“掌心雷”教做人?
人只是走了,又不是死了!
方鼎越想越是笃定,看向宋军师的眼神则愈发不善。这个狗头军师是想坑他不成?
他一路走来,手上人命至少过百,又统领数千兵卒,此时一发作,气势着实渗人。
宋军师差点玩脱,小腿肚子都抖了抖。
他赶紧堆起笑容,解释道:“天王莫怪。玄微道长所言乃是正理,在下岂敢不听?又岂敢教天王背信弃义?”
“……是在下小觑了天王,担心天王一时想岔、心有动摇,故有此问。”
方鼎恍然,果然感觉自己被小看了。他冷哼一声:“敢情你这老小子是在试探本王啊!”
“……”
宋军师垂着脑袋不敢吱声。
他悄悄抬眼瞥了方鼎一眼又倏然收回,懊恼的目光中透着几分幽怨,仿佛在说“天王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居然有脑子了”。
……照戏文里的发展,难道不该是玄微道长前脚才走,后脚天王就开始犹豫是否守约吗?此时,自然就轮到他这位神机妙算的军师出场,劝服天王了!
谁能想到,仙师一记掌心雷,居然给天王劈出了脑子呢?蹩脚军师简直大受打击。
方天王的决策在越殊意料之中。毕竟,他连张、王两家劣迹斑斑的大户都能容忍,只为践行入城之前的承诺,纵然后来经由越殊提醒而对其心有防备与警惕,也只是派人监视而已。
正因如此,越殊离开时不曾与他说过什么。他赌对方的信义不改,也赌自己的威慑够强。
玄微道长功成身退,方天王信守承诺,辽源百姓的日子自是照旧,不曾起什么变化。
有心人甚至惊讶地发现,辽源城换了个主人,他们的日子却似乎比从前好了不少。
倒不是方天王理政手段高超,抑或是对百姓关照有加。事实上,他除了查抄县衙府库与豪绅之家,以及派遣天王军接管城防之外,什么也没做。县衙俨然成了摆设,全靠百姓自治。
然而,他的“无为而治”带给百姓的观感却胜过昔日辽源县令的“有为而治”。宛如一直被拴着脖子、半死不活的人,突然被松开了脖子上的绳索,拥有了喘气的机会。
有心人不禁生出大逆不道的念头。
……在反贼治下,似乎也不坏?
尽管因为时日尚短,这般感受还不清晰,大部分人只是朦朦胧胧之中有浅浅的意识,却不妨碍他们安心接受现下的生活。
然而平静的日子终究短暂。
半个月后,朝廷的兵马终于到来。
在人数数倍于己、实力远胜于己的官军面前,三千天王军唯有依托城池苦苦支撑。
与此同时,天王军内部也出了问题。
有些人抢了一把已经心满意足,只想离开辽源,不愿与官军死拼,毕竟朝廷势大。纵然守住这一波冲击,未必没有下一波;
有些人却舍不得走,只想守住胜利的果实。他们不愿继续居无定所地四处漂泊。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部偏又人心不齐,方天王顿时陷入难以抉择的困境。而不待他作出决断,已经有人帮他做出了选择。
张、王两家再次于关键时刻反水。
作为辽源本地的地头蛇,方鼎自以为的严密监视又如何能彻底禁止他们的小动作?
何况还有被抄家破门的诸多豪绅余孽。他们的家族在本地扎根数十上百年,所掌握的无形资源,平民出身的方鼎岂能想象?
官军本就大占上风,破城只是时间问题,又得了内应相助,胜利的天平立刻倾斜。
广德二十五年十一月十五,冬至日。
漫天飞雪中,辽源城再度易主。
昔日威风凛凛的天王军首领方鼎率千余残兵弃城而逃,大楚官军重新接管辽源城。
出逃前,愤恨的方鼎纵兵踏平张、王两家,几乎绝其满门。唯有此前通过秘密渠道出城联络上官军的两家少主得以存活。
前任辽源县令早已死于天王军审判之下。新的辽源县令随官军的到来而走马上任。
但百姓的日子并未恢复平静。
先是官军入城之日,领兵者不加节制地放纵他们为所欲为;而后新任县令入职,所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恢复民生,也不是安抚百姓,而是马不停蹄地填充县衙府库。
须知天王军来过一趟之后,县衙府库已空空如也,比耗子光临过的粮库还要干净。朝廷又不曾拨款,又如何填充府库呢?
当然是老一套,搜刮民脂民膏!
不等这位县尊大人想出合适的借口,便如同瞌睡来了立刻有人递上枕头——
与天王军结下血海深仇的豪绅余孽将矛头直指城中百姓,指控他们曾“箪食壶浆”以迎贼军,甘愿从贼而不思朝廷天恩。
辽源的父母官、新任县令狂喜。
如狼似虎的官军开始挨家挨户搜查。
百姓的冤屈与血泪,此刻不值一提。
源源不断的民脂民膏流入空荡荡的府库,挺着将军肚的辽源县令嘴角咧到了牙根。
费尽心思当官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他被白花花的银钱与米粮迷花了眼,只感觉偌大的辽源便是他予取予求的后花园,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永远不会割完。
下面的小吏与被喂饱了的官军更是欢喜。大人喝肉,他们喝汤,怎么不算共赢呢?
只有辽源百姓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
雪越下越大,这个冬天出奇的冷。
辽源城在死寂中醒而复睡,睡而复醒。
许多百姓饿着肚子一夜捱至天明。
他们最后的口粮进了县衙的府库。
反贼来时,没能夺走他们的粮食;仙师在时,不曾收取他们的献礼;朝廷官军终于收复辽源,反而不肯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于是,饿昏头的人抄起扁担与锄头冲出家门,踏上一条或许会死,但至少有希望活的道路。
与此同时,天王军并未走远。
短短时日,他们的队伍重新壮大。千余残兵在新生力量的补充下扩张至四千人马。越来越多活不下去的百姓投奔这支队伍。
藏身山野之中的他们早已受够野外的风沙与霜雪,在冰天雪地中冻死饿死者不下少数,他们要重新回到那温暖的壁垒中,他们要为死去的兄弟复仇,宣泄一腔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