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一角,两名道人相对而坐。
长者羽衣星冠,举手投足潇洒自如。他眼角已泛起浅浅的鱼尾纹,两鬓微微染霜,彰显着岁月的痕迹,却丝毫无损他的魅力,一双桃花眼反而为他平添三分风流;
少者青衣乌发,气度沉凝。他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然而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首先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往往是如天之高的气质。
如苍穹俯瞰万物,又包容众生。
饮尽杯中茶水,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茶棚。一场闹剧被他们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他们急了。”
越殊淡淡开口,语含笑意。
“是啊!”清虚道人扫了一眼远处被拖走的身影,好笑道,“也不知是宗室残党,还是狗急跳墙的公侯贵族、豪强大户……小长生你这些年……可逼得他们够呛哦!”
他摸着下巴,心中暗忖:天下十分,九成已落入他这徒儿之手,离攻下雒阳、颠覆大楚江山只差一步,这些人能不急吗?
只不过……
“这帮混账东西未免太过离谱!”清虚道人顶着莫须有的黑锅,连连喊冤,“贫道怎么不知,当初开创归一观时竟是早早起了囊括四海、天下归一之念?”
……有没有可能他只是随口起了个好听的道观名字呢?这盆脏水简直猝不及防啊!
他一个半路出家修道的半吊子道士哪里有什么师承?就连开间道观都是一时兴起、收下“开山大弟子”之后突然冒出的念头。
不想时至今日,竟然成了他早有野心与预谋的证据……
更离谱的是,这帮人不止信口胡诌,还拿出逻辑闭环的“证据”:“先帝晚年昏庸,盖因误信清虚妖道,服食逍遥散……”
忆及“说书人”说的每一个字,清虚道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照他们的说法,他崔道隐野心勃勃,一边蛊惑皇帝服食丹药,谋害天子,一边宣扬归一道,教出一个全天下最大的造反头子,以致大楚江山分崩离析,简直是千古罪人。
若非清虚道人不久前才知晓崔家顶着他的名头干过什么事,只怕他还一头雾水呢。
听着自家师父哀怨的控诉,越殊默默瞅了清虚道人一眼,难得有几分心虚。
当初金手指盖章的“冤大头”果然不是虚言。被亲爹和弟子联手盖了两顶黑锅——尽管前者是有意而为,后者是全然无意——偏偏两顶黑锅严丝合缝,生生将他一条咸鱼推向处心积虑造反的阴谋家行列。任谁摊上此事,都得写个大大的“惨”字。
思及当初莫名其妙变成义军精神领袖的经历,越殊不免生出些许同病相怜的心思。
只可惜,关于清虚道人的谣言,哪怕越殊出手也很难澄清,反而会让其越传越广。
归根究底,谁教归一观出了一位旷古烁今的“玄微上师”?
北拒突厥,南讨暴楚,起兵八年,几定天下……弟子出众至此,无怪乎天下人对清虚道人的能耐如此高估。
与其相信他是一条靠天选徒弟躺赢的咸鱼,他们宁愿相信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阴谋家。
如此一来,又大又圆的黑锅顿时稳稳扣在清虚道人头顶,无论如何都摘不掉。
“……”
清虚道人心情复杂。
迎着自家徒弟无辜的小眼神,他惟有一叹:“小长生,有你真是为师的福气!”
……嗯,既是福气,也是“福气”。
虽则如此,望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清虚道人心中难免生出日复一日的自豪。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岂会想到,他一念之仁救下的孩子将会改变整个天下?
短短八年,以幽、冀二州为根据地,科学之道为工具,革新农具、冶炼精铁、制造火器……最终凭借优越的生产力与更加先进的制度模式一步步蚕食十三州之地。虎视眈眈的草原异族更是被打得找不着北。
王公贵族、豪强地主,尽数落入尘土,压迫百姓的旧有利益集团被打压得分崩离析……一个超乎想象的新社会就此诞生。
越殊的所作所为无疑惊世骇俗。
而反对他的浪潮亦是空前绝后。
不仅敌对者无法接受他的所作所为,就连追随者们也一度无法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王朝交替,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哪有人举兵起义推翻天子,却不肯坐上那张御座?哪有人疯狂到连所有统治阶级都要粉碎?
被扫落尘埃的人几乎发起同归于尽的反扑。偏偏他们的对手却如有神助,一次又一次化险为夷,仿佛连上天都偏袒于他。
“星君下凡”一说顿时甚嚣尘上。
敌人为此而惶恐、愤怒、不安。
追随他的人群却愈发热忱信服。
凭借科技代差形成的实力碾压,超出千年的眼光带来的战略思想差距,滔滔民意汇聚而成的覆舟之水,以及冥冥中的天意垂青,越殊终究是逆着所谓的时代大势,完成了不可思议的创举。
八年过去,随着思想的土壤渐渐成熟,他所散播的种子萌芽生长。纵使不理解他的人依旧极多,但他的同道者也多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从遍及各州的学堂中,即将走出第一批结业的新式人才。随着大楚王朝这根朽木倒塌,他们将推动新的时代。
天光灿烂而温柔,三月的春风拂过长街,拂过街头的男女老少,拂起一张张脸上的笑容,宛如拂开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
青衣道人漫步从花丛中走过。
……他不敢说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是正确的,但至少,这样的世界比从前更好。
这些年来,光幕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涨,又被他第一时间献祭,换来命运垂青的[功德]值,已然明白无误地给出了答案。
道人的唇角在春风中微微上扬。
第42章 神医妖道[番外2]
◎黎民奏凯歌,王侯俱泥沙◎
天庆八年九月,雒阳城破。
奉玄微上师崔希夷之命,以“等贵贱、一天下”为纲领的“青衣军”浩浩荡荡入城。屹立二百余年的大楚神都就此易主。
以青衣为标志的义军将士入城后并未扰民,反而第一时间接管城防,肃清纪律,严加惩治一切企图趁混乱践踏法度之人。
惴惴不安的雒阳百姓彻底放下心来,他们欢喜不已:“原来传言没有骗人……归一道青衣军是不一样的,玄微上师来了,咱们是不是都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
“……俺不求吃饱,只求少服些役。阿父已没了性命,阿兄也累垮了身子……”
“还不都是那暴君害的——”
一旦有人开头,其他人的情绪顿时被牵引出来,相熟的百姓源源不断地倒起苦水。话里话外,矛头尽数指向深宫中的天子。
要说从前,身处皇城脚下的百姓相较于偏远地方,日子其实好过不少。自从这位天庆皇帝登基,雒阳百姓的苦日子就来了。
这位昔日籍籍无名、一朝血洗皇室而登基的九皇子,总有层出不穷的想法。百姓们往往连自家的活都来不及活,就必须接受朝廷的强行摊派,替他干活。
今日盖宫室;明日建园林;一时兴起,无数百姓出动,为他搜罗毛色艳丽的雀鸟;一声令下,又将百姓千辛万苦捕获的成果尽数放飞;至于一言不合屠戮大臣,株连无辜、殃及黎民,更不是什么稀罕事……
其即位以来,天下百姓十有五六死于役,能平平安安活到寿终正寝的简直是奇迹。
纵然罪魁祸首是所谓的“上天之子”,又教百姓们如何不怨恨、不恐惧,而甘心赴死?
怒火与愤恨积压到极致之时,所谓“上天之子”,也会被燃烧的“火海”焚作灰烬。
越殊的到来引燃了这片蓄势待发的火海。压抑许久的骂声与欢呼声几乎响彻全城。
大楚皇宫再次被火光点燃。
宫娥、妃嫔、内侍、奴婢已四散而逃。偌大皇宫,此刻仿佛成了惊声尖叫的鬼屋。
只是,迎接他们的并非想象中的奸淫掳掠、肆意屠杀,而是堪称温和的囚禁。
据俘虏他们的将士所言,囚禁只是暂时的。之后每个人都有重获自由的机会,前提是通过甄别,确定此前不曾犯下恶行。
这样的待遇令他们不敢置信。
在宫廷斗争中手染鲜血、罪行累累的妃嫔自是如丧考妣,她们本以为自己将成为新帝的战利品,依旧有望凭美色脱颖而出。
许多人甚至已然开始构思新的宫廷斗争,哪曾想竟迎来最冷酷的审判!
这无疑令人愤怒,不甘、发狂。
她们的走狗鹰犬纷纷心灰意冷。
而平素安分守己的奴婢们却是欢天喜地。
盖因他们不仅能保全性命,还获得了恢复自由身的承诺。依照玄微上师制定的《新律》,良民甚至能领取若干田地与口粮。
昔年走投无路被父母卖入宫城的他们迎来了一条不必卖身为奴、屈膝下跪的活路。
一时间,每个人如坠梦中。
远处尚未消失的兵戈交击之声此刻听来是如此悦耳。从前至高无上的天子,此刻他们却大逆不道地盼他早早被推翻。倘若玄微上师来得再早一些就好了……
看着众人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看押的青衣军军士习以为常的同时,感慨良多。
八年来南征北战,他们已*经见惯了这样的神情变化。青衣军所过之处,老百姓往往都会经历大差不差的心路历程。
别说这些人,他们何尝不是如此?
追随玄微上师的这些年,由幽州军与天下各路起义军组合而成的青衣军上下,同样经历了不可思议的思想转变。
许多从前的泥腿子,如今都是读书识字、思想先进的新时代人才,放在从前实在很难想象。
尽管过于庞大臃肿的队伍拖累了玄微上师思想普及的进度,无论是否理解,玄微上师定下的种种规矩已如原则般深入人心。
他们脚踏实地践行着这份原则。
攻陷雒阳的一战是最好的证明。
从破城而入到控制宫城,没有一处民居遭到破坏,没有一个无辜百姓遭受凌虐。他们的生命与财产都在《新律》保护之下。
常以周一马当先冲向皇帝的寝宫,几乎刮地三尺,都不曾找到天庆皇帝的影踪。
问及天子近臣,宫人争先恐后,纷纷踊跃检举揭发,可天庆皇帝的罪行控诉了一箩筐,却无一人能道出他的去向。
堂堂天子,仿佛突然人间蒸发。
常以周气得一脚踹翻了龙椅。后果则是痛得失去几乎知觉的脚与隐隐抽搐的脸颊。
天庆皇帝已杀尽叔伯、兄弟、子侄,几乎自灭满门。
而他虽残暴却不好色,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以至于除却外嫁公主之外,皇室成员只剩他一人。谁都知道,逮到这条大鱼定是泼天之功!
大楚皇宫展开一轮大搜查。
越殊从纷乱而有序的人群中穿过,所过之处,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不禁以目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