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仿佛只是再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庶民过得越水深火热,黄巾贼人数就越多。外面这些人都是袁冀州送给我的士卒,虽说都瘦得皮包骨头,可个个悍不畏死。”
“还要多谢袁冀州。”陈昭扯扯嘴角,想到一路上尸横遍野的惨状,终究没能笑出来。
徐州百姓一年不到就把上一任徐州牧陶谦忘了个干净,可冀州百姓都过去六年了,还对当年那个小反贼念念不忘。
陈昭转身离开了营帐,任凭袁绍再怎么呼喊,也没有再停顿一下。
“这个袁绍,文不成武不就,留着也无用,一刀宰了得了。”吕玲绮守在帐外,紧跟陈昭步伐。
袁绍这一路上可不老实,被捆着还不忘翻来覆去辱骂陈昭,吕玲绮对他一肚子杀意,忍了又忍才没一拳把他捶死。
“他还有用。”陈昭言简意赅。
很快吕玲绮就知道袁绍有什么用处了。
翌日再攻城,陈昭命人将袁绍带上战场。邯郸守将是袁绍心腹,自然认得袁绍,又惊又怕之下脑子慌成了一锅浆糊。
两日前主公还传信让他坚守邯郸,说援军不日就抵达啊?怎么援军没见到,主公你跑对面去了?
邯郸城内将领和几个文臣面面相觑。
“还打吗?”将领询问。
邯郸太守捻须,久久不语。
自家主公都被敌军抓了,这还打什么?
一刻钟后,久攻不下的邯郸城门就轰然打开,几个狗官谄媚站在城门两侧夹道欢迎英明的昭侯莅临她忠诚的邯郸城。
陈昭只在邯郸逗留了一日,将府库中为数不多的粮草和武备席卷一空后立刻带兵直奔邺城,只派兵向后方传信,命已经带兵渡过黄河的赵云接手邯郸。
离开邯郸当晚,刚扎下中军大帐,负责看守袁绍的校尉就苍白着脸向陈昭禀告消息。
“从昨日还在邯郸城开始袁绍就滴水不进,末将以为他只是不饿……可直到如今,袁绍依然一口水都没动。”校尉拼命试图解释清楚。
“我去看看他。”陈昭顺手将长剑挂在腰侧,大步流星走到袁绍帐前,抬手掀开帐帘。
袁绍蜷缩在牢笼角落,锦袍早已污秽不堪,金线刺绣被血渍与尘土染成暗褐色。他双臂环抱双膝,指甲深深掐入皮肉,却似不觉疼痛。昔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须发,如今蓬乱如枯草,几缕灰白鬓发黏在凹陷的脸颊上,随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士卒送来的饭食原封不动,陶碗边缘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他干裂的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喉结偶尔滚动,却始终不肯吞咽一口。那双曾不可一世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倒映着来人的身影。
看到陈昭,袁绍神色平静,依然靠在角落,一言不发,与两日前那个疯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你在求死?”陈昭视线扫视一圈,很快就猜测出了袁绍的想法。
袁绍虽然被关在牢笼中防止逃跑,可其他东西陈昭都没有短缺他,陈昭自己吃的都是粗粮,还专门命人煮了白米粥给袁绍吃。
陈昭开口,声音在帐中回荡。袁绍未答,只是微微阖目,仿佛不屑再辩。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沙哑却清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声音。
他神色平静,眉宇间的戾气早已消散,唯余一片枯潭般的沉寂。唇角微微绷紧,却不是恐惧,而是冷峻。
“吾乃袁家子,宁死不为汝开城门。”袁绍嘴唇皴裂,两日未进水的声音嘶哑难听,他的瞳孔中倒映着陈昭的身影。
“你留我一命,就是威胁我麾下臣子不战而降吧。”
陈昭没有否认,她留袁绍一命,的确是为了以此为威胁敲开敌军城门。
袁绍虚弱靠在牢边:“杀了我吧。我虽被你俘虏,求生不得,可尚有求死的本事。”
两日前那个歇斯底里的败将,此刻竟透出一丝昔日的威仪——尽管袍袖褴褛,尽管须发凌乱,可那双眼睛,却如将熄的炭火,在最后一刻迸出零星的火星。
他不愿意做“叫门天子”。他宁可死在陈昭军帐中,也绝不成为威胁臣子开城门的懦夫。
或许他的能耐的确比陈昭差些,可他也不怕死……得不了天下,也不能背负懦夫骂名下去见袁家列祖列宗。
陈昭叹息一声,抽出了长剑。
或许有能让袁绍求死不能的法子,可将一方诸侯那般虐待,陈昭也下不了手。
牢门被打开,袁绍看也没看大开的牢门,这几日已经把他的力气磨尽了,又一连两日滴水未尽,就算让他跑他也跑不动了。
袁绍只是平静地抬头仰视站在他身前的陈昭,艰难地支起身子,褴褛的衣袍滑落,露出苍白的胸膛。他昂起头颅,仿佛要用尽最后的力气维持最后的尊严。
“没想到你一个出身黄巾的反贼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袁绍喃喃道,“我身后站着多少公卿大族,却输给了你。”
“你背后所站的公卿可有昔日大贤良师张角所杀的官吏多?可有昔日董卓在洛阳屠杀的公卿多?可有昔年将刘邦视为区区一亭长的六国贵族多?”陈昭反问一句。
她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袁绍死到临头,居然还忘不了他那个四世三公的高贵出身。
无论是败给她还是败给阉宦后人的曹操,都证明了四世三公屁用没有。
袁绍无言以为。
陈昭闭目,又睁开双目,长剑出鞘的铮鸣在牢中回荡。寒光闪过,袁绍的身躯微微一震,随即缓缓倒下,鲜血顺着剑锋滴落。陈昭冷眼看着袁绍在她面前死去,又蹲下试了下袁绍脉搏。
昔年范雎装死,佯装气绝,被裹入草席弃置茅厕,逃得性命,入秦辅佐秦王。
她要小心。
确认袁绍已经气绝,陈昭才复起身,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走出营帐,陈昭吩咐守卫:“将袁绍头颅割下,再连带尸身一并送去邺城。”
袁绍没有了“叫门诸侯”的用处,却还有打击敌军士气的作用。
第140章
“必须派兵去把汝父救回来……陈昭要邺城,给她就是了……”
袁绍的继室刘夫人把桌案拍得砰砰响,两弯吊梢眉横竖,对袁谭叱咤:“偌大基业皆是汝父所成,如今汝父为敌所虏,纵是用所有基业去换汝父,亦可为之。你支支吾吾,莫非是不孝?”
“非我一人能决。”袁绍长子袁谭面带疲惫。
五日前,正在邺城翘首以待等着袁绍带兵回援的众人却只等到了惊慌失措的一众溃逃的骑兵,还有一个令人绝望的消息——陈昭半路伏击,他父亲袁绍被敌军俘虏。
随后就有了这袁府中整日不绝的争吵。
袁谭身为长子,召集留守在邺城内的一干臣子商讨该如何应对陈昭,众人争吵许久终于得出了一个共识:先按兵不动。
可袁绍如今的正妻刘夫人不干了,闹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先把袁绍换回来。
“母亲息怒,父亲被俘,我亦悲痛,可……”袁谭对不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刘夫人也只有礼法上的尊敬,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刘夫人直接用礼法孝道施压,她冷冷道:“你是举孝廉出身,难道要眼睁睁汝父受苦?”
她何尝不知晓应当等大军回城,有了底气才更适合与陈昭讲条件。可她等不起,于公于私,她都必须尽快把袁绍弄回来。
于私,她和袁绍夫妻感情甚好,要不然袁绍也不能放着长子不管,一心偏疼她所生的幼子,甚至连立嗣都打算立幼子;于公,她的亲子年纪还小,需要袁绍这个生父扶持才能与袁谭抗衡,若无袁绍给她撑腰,再大的基业也只是给袁谭做嫁衣。
袁谭又和刘夫人争吵了起来。刘夫人凭借袁绍的宠爱平日插手政务,有不少臣子支持袁尚,若刘夫人不同意,袁谭的命令也在邺城实施不下去。
同父异母的兄弟不和,袁绍袁术如此,袁谭袁尚亦如此。袁家子本该依仗祖辈所留的巨大优势,一举平定乱世,却因袁绍袁术这对兄弟相争,偌大优势一分为二,被逐个击破。
如今这个梦魇似乎又笼罩在了下一代的袁氏子身上,要把袁家推向更深的深渊……
袁谭正与刘夫人吵得额角青筋暴起,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逢纪踉跄闯入,官袍沾满尘土,脸色惨白如纸:”大公子!夫人!主公……主公薨了!”
厅内霎时死寂。
”胡说!”袁谭一把揪住逢纪衣领,”前几日邯郸守将投降就是看到了我父亲——”
”主公尸身已被陈昭派人放到了邺城南门……陈昭大军已至三十里外……”逢纪喉头滚动,”庶民都在围观……臣已命人驱散了庶民,将主公尸身运到了府中。”
袁谭刘夫人二人如遭雷击,猛地双双冲出门外。
袁绍的尸身静静横在院内,灰白长发散乱,胸前衣衫浸透暗红,首级和脖颈分开,谁都能看出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刘夫人踉跄两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扑到袁绍尸身旁痛哭。
“报仇!”刘夫人凄厉的声音响彻袁府,一双猩红的眼睛透过泪雾直刺袁谭,”你必须发誓手刃陈昭——用她的命来祭你父亲!”
”母亲。”袁谭喉头滚动着血腥气,”陈昭势大……”
“冀州如此大,她为何能一路畅通无阻打到邺城?定是有细作与她里应外合,害了汝父!”刘夫人突然暴起,怀中袁绍的头颅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
袁谭不愿意发誓与陈昭作对,他对他爹的感情有一些,但不多,完全不值得他拿命去和陈昭拼,何况也打不过……可找细作就不同了,细作比陈昭好欺负多了。
“定是有细作出卖了父亲,母亲放心,我这就去追查此事!”袁谭咬牙起身,快步离开了院子。
倒不是去查细作,而且先去找亲近臣子商量怎么应对已经围城的陈昭。
城中亦是慌乱一片。虽说逢纪得知袁绍尸体被陈昭放在邺城南门外,第一时间就命人将袁绍尸身带入袁府,可袁绍已死的消息还是迅速在一批消息灵通的人之间传开了。
忠诚于袁绍的人有,但不多,还有一大批已经死在了东阿战场上。
几道身影在得知袁绍已死后一个时辰不到就聚集在了一处院中。
“依老夫看,袁公已亡,邺城定然是守不住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抚留着一撮疏须,体格高大,虽已年过五十,依然精神抖擞:“实话告诉尔等,老夫曾私下找过术士望气,术士曰青州有天子气……咱们不若顺应天意。”
“汝出身常山张氏,和陈昭麾下的常山赵氏素来交好,自然愿意投降。”另一个略瘦些的老者冷笑,“我等可没有在陈昭麾下效力的故友。”
其余众人也纷纷点头。据在此处的这些人都是袁绍麾下不上不下的臣子,大多出身望族,自身却没什么本事,成不了袁绍心腹,却也因为出身而官职不低。
“汝等想为袁绍尽忠而死?”张抚一句话堵死了其他人。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对袁绍的忠诚说高也不高,说低是真低。
投奔袁绍的唯一目的就是袁绍出身士族,对望族友好,就算不是袁绍,张绍、刘绍……只要与士族利益相符合,他们也都会投奔。
“陈昭已至城外,再不动手,难道要等到她打进来找咱们算账吗?她可是反贼,杀人不眨眼,连袁绍都说杀就杀……”
“术士都说了青州有天子气,咱们只是顺应天命……”
到底讨论出了什么,也无人知晓。
驻兵在邺城之外的陈昭丝毫不知道自己的青州忽然就有了天子气。
毕竟连张角这个太平道创始人、东汉第一神棍都没能算出来过青州有什么天子气。
“袁谭已经把袁绍尸体抬进去了。”陈昭坐在中军大帐内,一口粥一口肉。
邺城地势险要,周围有山有水,易守难攻。对陈昭这个攻城的外来者而言,唯一的好处也就是山多有野兽,桌上能添几道肉菜了。
贾诩细嚼慢咽,数着咀嚼次数,严格遵守养生之道,一口肉咀嚼三十次,他咽下口中胡饼:“如今邺城内定然群情激奋,不是攻城的好时机。”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他们想为袁绍报仇,等几日冷静下来,就该想如何自寻生路了。”陈昭味同嚼蜡把嘴里鹿肉咽下去,思绪清晰。
“咱们不和哀兵作战,先围城几日,等敌军气势低沉之后再言攻城。”
“合该如此。”贾诩也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