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事,何曾由得了人,天子也不行。
第150章
太傅素来康健,此番虽病势汹汹,若以珍药调养,未必不能痊愈。”太医令诊过脉象,留下句模棱两可的话,又开了一纸药方,便捋着胡须告退。
老仆卢诚捧着新煎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到主人唇边:”郎君向来体健,连风寒都少染。这回定是操劳过度,耗了气血。好生将养些时日,必能再生龙活虎。”
卢植苍白的嘴角微微抽动,却不接话。
太医令未必诊不出,或许只是不敢说破罢了。
“卢诚,待我去后,你便回涿郡老家,陪着夫人罢。”卢植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暮色。
”郎君怎说这等晦气话!”卢诚手一抖,药汤险些泼洒。
”支窗。”卢植闷咳着打断他,”满屋药气,闷得慌。”
开窗后,屋内苦涩气味渐渐随风散出。
天色已经不早了,卧房的窗正对床榻,支起的雕花木窗外,最后一抹残阳正斜斜地照进来。
卢植半倚在床上,浑浊的眸子痴痴望着夕阳落下,眼皮干涩,依旧舍不得移开视线。
一只孤鸟从院子上空掠过,翅尖挑起流霞,倏忽没入远方苍茫,带走了最后一抹赤光。
直到夕阳一点都看不见了,卢植才移开视线,哑着嗓子命婢女去书房将他案头那张素笺取来。
夜渐渐深,卢植挥退下仆,躺在床上,颤巍巍将塞在枕下的素笺展开。
洛阳周遭祸患
关中大旱缺粮
关中瘟疫
开春粮种……
洛阳周遭贼匪已经除去了。荆州益州送来的粮草,存在国库中一批,留作明岁种粮,另一批也已分发至各处,想来还能再撑些时日。瘟疫之事,他命人将陈昭送来的那几卷长生之术摘抄至各地,又请华佗张仲景等名医坐镇……只是依旧在死人。
卢植支着身子望向窗外,但见夜色如墨,星子却亮得扎眼。一弯残月斜挂天边,冷清清地照着太傅府的飞檐。忽听得院中老槐树上”咕咕”两声,似是夜枭振翅,沙哑的鸣叫撕破了寂静。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涿郡讲学,夜读《春秋》至”鸱鸮鸱鸮,既取我子”之句,窗外也是这般枭啼。那时的大汉虽已露衰相,终究还撑着煌煌天朝的体面。谁曾想三十年后,竟已有了亡国之相。
只是他比不上一城复齐国的田单,更比不上二复大汉的光武皇帝。
更漏滴尽三更时,卢植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枯瘦的手指在被上最后抓挠了一下,终究没能再攥住什么。
“生时为大汉之民……死时为大汉之臣。卢植一世,不负大汉……”
这是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气若游丝的呢喃,刚出口便被夜风吹散了。天知地知他知,或许再无第二人听见。
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无力垂落在床边。
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他拼尽全力,可含笑而终。
窗外忽起一阵怪风,将案头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守夜的卢诚猛然惊醒,入内室要给卢植盖紧被褥,却见主人面容安详,嘴角竟噙着三分笑意。
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无需他日夜为大汉操劳的美梦。
”郎君?”老仆颤声轻唤,伸手去探鼻息,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
恰在此时,未央宫方向传来四更鼓声。那”咚咚”的闷响穿透夜色,惊得院中老槐树上栖息的夜枭振翅而起,在卢府上空盘旋三圈,终是向着北邙山方向飞去,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
已经是次日了。
从吕布凯旋归来,关中匪患平定,至今日,是第五日。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照见的已是灵床素帷。
少年天子狼狈奔跑,身上衣冠歪歪斜斜,一串宦官婢女跟在身后,愣是追不上勤于锻炼的天子。
刘协跑入卢府,见卢植躺在白布之上,恍若雷劈,哭喊着扑到床边。
灵床上卢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小憩。刘协却觉得天旋地转——祖母莫名其妙死后青白的脸、皇兄咽气时的铁锈味、何太后被杀后那一地的血,全都翻涌上来。他哆嗦着去摸老臣的手,触到的却是刺骨的凉,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他的老师,和他的祖母、嫡母、兄长一样,也死了!
“太傅昨日还说你就在此处,哪里也不去,为何今日就要丢下朕?”
“朕不当皇帝了……太傅带朕离开皇宫吧……”
刘协恐慌扒着卢植,手指死死攥着白布,浑身颤抖,谁都拉不开他。
他太害怕了。仿佛自从他记事开始,就是抚养他的董太皇太后被软禁,而后莫名其妙就死了。再之后,是兄长被杀了,何太后也被杀了……董卓处(QdmV)处欺负他,似乎一不顺心就会再杀了他……
只有遇到卢植之后,刘协才有一点安全感,太傅是他的老师,太傅会保护他,太傅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他。
卢太傅那么好,教他读医书,一心只想让他安乐,比他父皇好一万倍。
一定是因为昨日太傅问他话,他跑了,太傅才不要他了。刘协握着卢植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朕听话……老师你别扔下我……”
直到哭哑了嗓子,刘协才呆呆站在卢植灵床前,知道他哭得再厉害,太傅也不会掏出帕子哄他了。
刘协扫视一眼堂内,很多人。文武百官大半都已经到了,乌泱泱围了一群人。
没有一个人敢来打扰他。他们尊敬他的皇位。
刘协仿佛想清楚了什么一般,忽然安静下来,自己整了整衣冠,出声道:“朕要厚葬太傅。”
“陛下。”卢诚红着眼,声音哽咽,“郎君生前有遗言,礼与其奢也宁俭,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他死后当以布帛裹尸下葬,不必以金玉厚葬。”
刘协面色更苍白两分,他喃喃道:“那便如此吧。”
没有棺木,以布帛裹尸,就不能停灵了。
天色青灰,似一匹洗旧的麻布。
卢植的灵柩极简,不过一方薄木,覆以素白麻布,连漆也未上。四名弟子抬棺而行,步履沉缓,木辕在泥地上碾出两道浅痕,转瞬又被脚印掩去。
朱袍玉带的朝臣们此刻皆除冠跣足,徒步随行。百官拗不过刘协,只能任由刘协为卢植扶棺至府门,再往外一步就不能了——天子为臣扶棺,不合礼数。
刘协终究压不下百官。
就连吕布也在送葬队伍中,换下了他那一身花花绿绿的百花战袍,只穿一身白袍。
唉,卢老儿虽爱说教了些,可也什么旁的毛病。不似丁原那般轻视他,也不似董卓那般残暴,连他吕奉先都有的爱财毛病都没有……吕布长叹一声,好老儿不长命啊。
长街两侧早已站满百姓,处处都是呜呜的哭泣声。白发老妪、布衣书生、贩夫走卒、乞儿稚童,皆垂首默立。
庶民不聪明,看不透天下大势,看不清汉室倾颓。可庶民也没有那般愚蠢,起码庶民能知道,关中干旱,死了很多人,但是处处施粥,没有到十室九空的惨烈地步。庶民也知道,长安那边有匪徒经常四处劫掠,朝廷立刻出兵平乱了,不久前还有个高大将军凯旋而来。
生时为大汉之民,死时为大汉之臣。卢植一世,不负大汉。
并非只有天知地知卢植知。
大汉天子知道、百官知道、庶民知道,人人都知道……
卢植身死的消息迅速传遍天下。
远在冀州的陈昭得知消息时正在军营看赵云和吕玲绮对练。
“唉,这倔老头。”陈昭望着手中密信,心中五味交杂。
自从她与袁绍开战,卢植就再不愿给她行便利了。与袁绍两军交战时,她还试图向朝廷请命,给自己找一个“我奉天子之命讨贼”的口号。
结果卢植回她的信中只有一句“朝廷不准诸侯私斗”,陈昭反手就把信团成球烧了。
不过卢植在朝廷当太傅的好处就是识相,她不问,朝廷就不会插手她和袁绍的争端。
“主公?”赵云走到陈昭身边,轻声呼唤一句。
陈昭回过神来,见不远处校场中间趴了一滩吕玲绮,知道她走神这一会二人已经比出了胜负。
“卢子干死了。”陈昭起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密信。
“被人所害?”赵云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可能,两年前他们离开洛阳之时,卢植还中气十足。
“病死。”陈昭顿了顿,“也可能是累死。”
洛阳那一摊烂事,刘邦活过来也得改名换姓溜出洛阳,从头造反才有可能三复大汉。
“他妻儿都在我这儿,都不愿意给我行个方便……”陈昭的语气细听甚至能听出一丝敬佩。
她吞了冀州之后,卢植就不给她行方便了,她厚着脸皮递上去的请功奏疏一封也没过。
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让自己后人有一条坦荡大道,这个诱惑天下有几人能拒绝呢。偏偏卢植就拒绝了。
陈昭摇头感慨:“算了,谁让我道德高尚呢。卢公妻儿,我当为其养之。”
“主公已经养之了啊。”匆匆赶来禀报事务,正好听到陈昭上一句话的蔡琰接话,“卢公夫人两年前就已在昭明书院任职,长子次子都在昭明书院读书。”
蔡琰父亲蔡邕还担任着昭明书院副院长,陈昭这个甩手掌柜名义上是院长,实际上什么事都不管,把蔡邕这个柔弱老头累的够呛。蔡琰偶尔也会帮自家年老力弱的老父处理书院之事,所以对书院师生也有所了解。
陈昭尴尬一笑:“原来我已经养之了啊。”
这事闹的,都怪她太心善,谁的妻儿都想帮着养一下,人一多就容易混。
作者有话要说:
(卢植)临困,敕其子俭葬于土穴,不用棺椁,附体单帛而已。——《后汉书·卷六十四·卢植传》
(卢植)临终前,嘱咐儿子将他简单埋葬在土坑里,不要用棺材,只用一层布裹住身体下葬就行。
在那个厚葬风气下,卢植可以说是反对把金钱当陪葬品的真·廉洁之人了
第151章
这也不能怪她,谁让东汉讲究门当户对呢。
就如卢植,卢植的老妻与卢植感情甚笃,二人平日一起读书,卢植乃当世儒宗,他的夫人学识亦是深厚,能进入昭明书院担任老师,也不足为奇。
“传我令,着昭明书院给卢公妻儿放半年长假,再派一队精骑护送她们母子回洛阳治丧。”陈昭轻叹一声。
卢植的坟墓在邙山,刘协将这位真心为他的太傅陪葬在了皇陵。乱世之中,盗匪四起,没有军队护卫,只怕卢植家眷连去祭拜都不容易。
蔡琰将此事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