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神情更加失望:“到底是忠于大汉还是忠于自己,汝心中清楚。”
“尔等可曾想过,若陈昭身死,这天下会如何?”陆康长叹一声,鬓边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扬,“又会是诸侯并起,烽火连天。”
“乱世又会持续多久?十数年还是数十年?非要打得中原十室九空、尸横遍野,非要打得庶民十不存一,天下元气大伤,非要将大汉四百年的底蕴,全数付之一炬,尔等才甘心吗?”
“数百万黎民苍生的性(zNbG)命,在尔等眼中竟比不过一家一姓之私利。”
陆康缓缓转身,佝偻的背影在火光中拉长如一道将熄的炭痕,只留下一声悲叹。
将此等奸贼视作贤才,大汉如何能不亡?
周昂神色变幻,终究呸了一声:“不知所谓。陆康年事已高,定是脑子糊涂了。”
他呵斥一声,可那声音却隐隐发颤。比起正义凛然,更像是色厉内荏。也不知是为了发泄他的怒气,还是为了遮掩被猜中的心事。
他是为了匡扶汉室、对,陈昭是反贼,他参与刺杀陈昭是为了匡扶汉室,周昂渐渐说服了自己,昂首挺胸离开了许贡府邸。
天色已经上了黑影。
许贡正往城西逃窜,好在他反应够快,城中还未来得及罢免他的官职,许贡很轻松就出了城。他喘着粗气,一路狂奔,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汗水混着尘土从额头滚落,模糊了视线。
终于,他踉跄着停下脚步,前方老槐树下,一辆灰篷马车的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
就是这!许贡扶着腰,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些。
忽然,许贡的脚步猛然僵住,浑身如坠冰窟。十几柄雪亮长刀从黑暗中刺出,刀尖寒芒闪烁,直指他的咽喉。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喉间挤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罗市……”许贡不敢置信望着面前这个仿佛从悬赏江洋大盗的通缉令上走下来的男人。
“别让他死的太痛快。”罗市冷冰冰下令。
“我可以招供……”许贡刚开口,嘴巴就被布团塞住了。他瞳孔收缩,不知道为何连攀扯共犯的机会都不给他。
难道陈昭不想知道害她的人都有谁吗?
“一年之内和你有往来的就是从犯,用不着你招供。”
罗市拎起环首刀,气势汹汹舔了舔嘴唇,准备亲自动手细细把许贡剁成肥瘦分离的臊子。
竟敢行刺阿昭……当年高喊“黄天当立”的三十万黄巾教众,时至今日,只剩下他和阿昭了!
夜色深沉,周昂正陷在混沌的梦境中,忽被一阵粗暴的踹门声惊醒。他刚睁开惺忪睡眼,就见几名披甲执刀的昭明军士卒如凶神恶煞般闯入内室,寒光闪闪的刀刃已抵住他的咽喉。
“起来!”为首的校尉一把将他从锦被中拽出,周昂还没回过神,就被扔到了人堆里。
“大兄、叔父。”周昂惊慌失措,举目四望,尽是他族中子弟。
“出了何事?”周昂声嘶力竭询问,奈何直到他嗓子喊哑,也没人回答他。
次日黎明,周氏宗祠前哭声震天。周昂与数十名族中子弟被铁链锁成一串,像牲口般赶进木栅囚车。囚车行驶在大街上,无数昔日他从未放在眼中的庶民缩在街道两侧对他们指指点点。
被人当成猴子看戏,周昂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事发了?”周昂的兄长周昕低声询问,他也是浑身狼籍不堪。
周昂定了定神,口干舌燥:“莫慌,我与许贡从来都是见面细谈,从未留下过丁点笔墨证据。只要咱们咬死不认,陈昭就没有证据治罪咱们……”
囚车吱呀碾过青石板,周氏兄弟强忍羞耻向外张望,期盼着早日抵达府衙申辩。
吴郡的朱门绣户渐渐褪去,化作城郊零落的茅舍。道旁杨柳不知何时已换成森森古柏,远处驿亭残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又行十里,连古柏也稀疏了。
荒草蔓生的土垣间,几只昏鸦立在界碑上,发出刺耳的啼鸣。
“兄长,这好像不是通向府衙的路啊。”周昂声音发颤,他慌了。
用得着你告诉我这不是往府衙去的路?
周昕瞪了周昂一眼,从贴身的暗袋抠出三枚马蹄金穿过栏杆递给押送的士卒。
“敢问诸位壮士要将我们带去何处?”
士卒掂了掂金块,倒也慷慨:“汝等勾结刺客,证据确凿。”
“我向来仰慕神女,周氏更是对昭王忠心耿耿,怎会与刺杀逆事扯上关系,定是有人诬陷。”周昕额头抵着囚栏叫屈。
士卒撇撇嘴:“那就不晓得了。汝也莫要忧虑,我主心善,饶恕尔等死罪。还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征调尔等出海寻访仙山,找着了仙山就能回来。”
“我认罪、我认罪。”周昕一听面色大变,发疯似的拍打牢笼,“是我怂恿许贡,快判我死罪!”
就是认罪,他也只是个从犯,陈昭顶多诛杀他全家,不会牵扯全族。
他死就死了,不能让全族跟他一块喂鱼,葬身海上尸骨无存。
“咋还说胡话呢。”士卒嘀咕一声,觉得这家伙疯了。
好端端的人哪有主动跳出来认罪的,定是疯了。
任凭周昕周昂再怎么鬼哭狼嚎,囚车还是抵达了建业。
建业位于长江下游南岸,地处秦淮河与长江交汇处,通过长江可通达东海。
建业郊外的长江北岸,一片开阔的平野上,巨大的造船厂巍然矗立。高耸的木架刺向天空,未完工的船体横卧其上,工匠们如蚁群般攀附其间。不远处,浑浊的江水拍打着堤岸,数十艘艨艟巨舰静静停泊,黑压压的帆影遮天蔽日。
江风猎猎,陈群一袭玄色官袍立于码头,冷眼望着又一队囚车碾过泥泞的堤岸。待士卒将蓬头垢面的囚徒拖到跟前,陈群才略抬了抬下巴。士卒立刻捧出几本《海上仙山图》,像给牲口套鞍鞯般草草塞给囚犯。
“南下船队配有船工教导掌舵,待至交州,船工自会离去,往后能否找到仙山便看你们的能耐了……”一个嗓门大的士卒大声交代。
“陈兄!是我啊!”囚徒中突然窜出个满脸污秽的男子,是周昂。昔年周昂到颍川求学时,曾与陈群有过一段交情。
他踉跄扑向陈群,镣铐哗啦作响:“你我兄弟相称,求陈兄看在你我世交的份上救我一命。”
话音未落,陈群的鞭尾已重重抽在他脸上。士卒一拥而上,将哭嚎的周昂拖向停泊的楼船。
陈群冷眼睨视,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
天晓得他得知陈昭被刺杀生死未卜消息的时候多心急如焚。
陈昭可是他们颍川陈氏千里赤地的一根独苗苗!
他爹能死陈昭也不能出事,陈群听到陈昭被刺杀的瞬间,只恨不能以身相替。
要取就取他的命,别刺杀他姑母啊!
世家之情?同窗之谊?在他们老陈家的天子独苗面前一文钱都不算!陈群现在只想把所有挡陈昭路的人送出海。
群臣吏民能面刺陈昭之过者,送上船出海;上书谏陈昭者,送上船出海;能谤讥陈昭于市朝,闻他陈群之耳者,通通送上船出海喂鱼!
第205章
浩浩荡荡的清算持续了三个月。
只持续三个月的原因是船不够用了,毕竟还要留出征讨荆州的战船。造船的钱把这些世家抄家之后倒是绰绰有余,可金子也没法一夜之间变成大船。
数十个世家大族的朱门被铁戟撞开,数千人像牲口般被驱赶到江畔。有人高呼认罪,有人大喊冤枉,有人怒骂、有人哭泣……这一切都不影响陈昭的清算。
甚至因为陈昭借口找的太好,连那些以往最喜欢以笔作刀的士人都敞着史书不知该如何下笔。
遇刺复仇,天经地义;清算逆党,死者不过十余人。
要说清算了数千人,可这个借口是派他们出海寻仙山,陈昭给船给地图。顶多只能诟病一句如秦皇汉武一样求仙问道、追求长生?可陈昭本就是太平道神女,求仙问道这是人家分内之事。
就连素来最爱指摘陈昭的孔融,此刻也偃旗息鼓了。
倒非他转了性子,而是他近来焦头烂额,没有精力抨击陈昭。
孔融那日因为背后诅咒陈昭被祢衡殴打之后,不敢相信自己引以为知己的友人竟然为陈昭背叛了他。当即便在悲愤之下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抨击陈昭的文章,发誓要将此文传遍天下,让世人看清陈昭的真面目。
孔融左脚刚迈出门槛,便被一张从天而降的黑布捂住了脑袋。可怜这只会读圣贤书的老头,哪是那些身强体壮贼人的对手,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打断了一条腿。
就连怀中笔墨未干的文章都被贼人搜了去……下场就是另一条腿也被打断了,连带门牙都被贼人敲掉一颗。
据说如今还躺在床上养伤,连床都起不来。
陈昭闻讯,对这位当事大儒十分同情。当即命人精选一筐秋梨,专程送往孔府。
渐渐的,天下间对陈昭的骂声越来越小,取而代之的是种种玄奇之说在坊间流传。
有传言称,某位云游四海的方士途经冀州时,忽见紫气东来,直冲霄汉,断言此地有“天子气”,而方位正指向陈昭的封地。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在陈昭生辰那日,有樵夫目睹黄龙自云间穿梭,鳞爪隐现,金光灿灿,盘旋良久方才隐入苍穹。
还有更玄奇的说法,说陈昭降生之夜,北辰星上掉下一赤色星辰,坠于陈氏祖宅后的桑林。
没办法,谁不怕死?睁开眼是茫茫海天,闭上眼是滔天巨浪……且不提找到仙山的可能有多渺茫,就是真找到了仙山,难道要他们自己在一片荒芜之地上筚路蓝缕?
过得比匈奴都惨,还不如死了算了。
三鞭打散世家魂,昭王我是真忠臣!
陈昭之心,已经路人皆知。想要讨好陈昭表示忠心的士人,十分上道证明陈昭就是天命所归。
于是陈昭又得到了厚厚一摞歌功颂德的文章。
陈昭倚在榻上,指尖拨弄着刚呈上的文章。才翻了几页,便兴致缺缺地推向坐在一侧的赵云:“命人往后不必再搜集这些了。”
“尽是些赞颂功德的废话。”她懒洋洋靠在榻上,“从前他们骂我时,那些文章倒有意思——”
“字字如刀,往我头上成盆泼脏水,反倒激得我非要争这天下不可。”
“现在他们怕了,便一味往我身上贴金,仿佛我生下来就注定要当天子一样。如今我未变,变得不过是他们的脖子上架上了我的剑。”
陈昭偏头,眼神没有在这厚厚一摞歌功颂德赞文上停留一瞬,“这些虚假的歌功颂德才是剧毒无比的毒药,看多了,再贤明的君主也会变得昏庸。”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拿下荆益二州。”陈昭目光坚决,紧紧握拳,“在这之前,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赵云神色立刻严肃了起来,请命:“云愿往。”
赵云很喜欢这种感觉,主公有什么紧要之事,第一个就想到吩咐他……这是君臣相得。
“此事事关重大,(WGRr)也唯有你去做我才放心。”陈昭喉咙滚动,吸溜口水,“烤羊腿得挑现杀的,肉色红润,指压能弹回的才新鲜。叉在铁杆上架到炭火堆边,先不急着翻动,等外皮滋滋冒油,刀尖一划,脆壳裂开再往上撒料。”
陈昭一边咽口水,一边苦大仇深端起桌上米粥一饮而尽。
“还有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
赵云只一味应下,也不管厨子到底会不会做这些菜。
为了天下大业,主公饿瘦了一整圈,就该好好补补。
陈昭披上猩红貂裘,手指一勾,系带在颈前打了个利落的结。她大步穿过回廊,披风下摆扫过石阶上未化的残雪,在议事厅门前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请诸位军师和将军来议事。”陈昭还未坐下,便吩咐亲卫去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