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起后,广宗城内也不免起了混乱,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城中疫病横行,不知究竟是因春夏交替时令更迭还是传染性恶疾致使风寒肆虐。
无数神情或狂热或呆滞的庶民拥在街上,争前恐后伸出手讨要符水。
陈昭重复分发符咒的动作,桃木剑挑起一张符咒,往清水里一扔,某些遇水变色的字迹就会从符咒上显现,抢到符水的庶民就千恩万谢跪下来叩头。
符咒很快就分发完了。
分到符水的庶民兴高采烈捧着碗回家,没抢到符水的庶民呆滞往远处走。
正在往张角府邸走的陈昭仿佛忽然看到了什么,抿抿唇,掉转脚步朝一面破墙走去。
墙根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
“你的儿子病还没好吗?”陈昭蹲在老妪身边询问。
老妪呆滞抬起头,看到陈昭身上道袍的瞬间神色立刻惶恐起来。
陈昭安抚她:“还记得我吗?我们之前见过。二月底的时候,大贤良师施舍符水。”
那时候她好奇,还专门混进人群打听“符水要是不灵怎么办”,正是这个她不知道姓名的老妪告诉她心诚则灵。
老妪眼球动了动,面上闪过迷茫,依然没有从记忆中想起陈昭,她太老了,这个年纪就是很容易忘记事情,何况只有一面之缘。
“老妇儿子喝了大贤良师的符水,本来已经要好了,可前些日子又得了风寒。”
尽管想不起来见过陈昭,可老妪认识陈昭身上这身道袍,是方才施舍符水的大贤良师之徒。
她干枯苍老的手不住搓着打满补丁的衣袖:“老妇本来想再求一碗符水给我儿喝下,回头想来晚了没挤进去。都怪我!”
她一边懊恼自责一边期期艾艾看向陈昭,陈昭轻易就读懂了她眼里的渴求。
陈昭看看空空如也的符咒布袋,沉思片刻,抽剑割下一小块袍角,又从随身带着的干粮袋子里掏出两块粟饼。
“这是大贤良师亲自在太乙神像前供奉过的道袍,你回家后把此道袍泡过的水煮沸,和着这两个粟饼一并给你儿服下。”
陈昭把袍角和粟饼一起放入老妪手中,“不用心诚也灵,若是不灵,你就带着你儿去陈监军府上,我替他寻医治病。”
“老妇心诚、老妇一定心诚”老妪狂喜,紧紧握着那点袍角颠三倒四发着誓。
随即反应过来,又哐哐给陈昭磕头。
陈昭已经走远了,老妪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抱着袍角和粟饼就踉踉跄跄往家里跑。
“施完符水了?”张角披着一层厚厚的大氅坐在案边,手中握着一卷道经。
陈昭点点头,张角偏头看她,眼尖地看到了陈昭那缺了一个小角的道袍。
“你遇到了刺客?”张角正襟危坐,神色凝重。
陈昭下意识随着张角的目光看去,瞧见自己那缺了一角的衣袖,顿时明白了张角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刺客,我自己割的袍角。”陈昭简短道。
张角没有往下再问,他靠在窗边感受着久违的太阳,闭着眼睛:“多好的日光啊。”
“一刻钟后就阴天了。”陈昭言简意赅。
张角面露无奈:“我还记得你刚投奔我的时候,多么乖巧懂事。”
陈昭扬起一抹假笑:“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是我有求于老师,如今是老师有求于我。”
张角是一个精通人性的男讲师。
无论是前几日那一番“造反对错”之论,还是今日让她去施舍符水,其实都是为了达成他的目的。
“所以阿昭可愿意当黄巾神女,救一救这些可怜流民?”张角被拆穿也不恼。
陈昭视线下垂,盯着地上的砖缝:“安天下的志向我原本就有,无需做黄巾神女。”
“天公将军、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神上使、黄巾神女,这些尊号也不好听。”陈昭微微吐槽。
何况如今的黄巾军就是一个烂摊子,黄巾成也张角败也张角,依靠对个人神力的崇拜组织起来的队伍也只会随着“神灵”的死亡而崩塌。
“我知道你有安天下的志向。”张角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目光深远。
“你那支军队叫昭明军,不叫黄巾军。”
“从一开始,就注定这场黄巾起义成不了。”
张角感慨:“我原本定于三月起事,可我的弟子唐周告发了我,于是我只能仓促起兵。从一开始,时间就错了。”
“也许不是时间错了,是你的做法不对。”陈昭突然说。
“若是你仿照王莽,先入仕,以权臣身份摄帝王事,时机成熟未尝不能代帝王位。”
张角低低笑了一声:“我是修道之人,没有入朝为官之心。”
“觉得不可思议?”张角没有错过陈昭面上的诧异。
“一个反贼也敢说自己修道,道士,就该不沾染世俗之事。”张角安静躺在软枕上,闭上了眼睛。
张角剧烈咳嗽一阵,陈昭把他扶起来,往他身后塞了两个软枕,端起一碗温水递到张角嘴边,张角轻抿温水,急促的呼吸才平静下来。
陈昭叹了口气:“要不然你也喝碗符水试试?”
“符水不能治病,可我知道什么能治病。”
张角看向陈昭腰侧佩戴的长剑,低笑:“刀、剑,这才是能治病的神药。”
“能治天下万民的病,将我的太平道传遍天下。”
外面天阴了,黑云像是从天上压下来的黑山。
“报”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喜的通报声,传信士卒跑入院内,大喊:“启禀大贤良师和监军,敌军退兵了!”
“卢植退兵了?”张角诧异。
身为敌人他更清楚卢植策略的精妙之处。
围城打援。一边以长期围困,消耗他们的粮草和士气,一边抵御其他地方来援的黄巾军渠帅。
这是个很稳妥,损伤也低的战术,黄巾军士气盛悍不畏死是因为有他大贤良师在此处,可教众也是人,是人就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城中士气衰败之时,就是城破之日。
这大好的局面卢植为何会说不要就不要?
陈昭露出早有意料的表情:“卢植和宦官关系一向恶劣,他又是士人,刘宏防备他,宦官也不会让他轻易立下军功。”
卢植立下军功了功高盖主怎么办?汉灵帝刘宏可不会愿意听卢植对他指手画脚劝谏。
“是谁接替卢植为帅?”张角没有看传信兵,而是目光复杂看向了陈昭。
陈昭笑了笑:“董卓。”
“为何?”张角不禁问,又哑然失笑,“我忘了你是我的弟子,自然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陈昭侧目,她想问张角:这本事你真有吗?
“董卓是袁隗的门生,袁隗出自四世三公的袁家,是天下士族的领袖,卢植推不上去,士族就会另外再推选一个自己人掌握兵权。”
陈昭评价:“所以董卓会迫切想要立下军功巩固地位,可能他不会继续围困广宗,而会先掉转兵锋去捏软柿子。”
不用说的太明白,张角不是蠢人,他从陈昭寥寥几句话中就听懂了陈昭的意思。
“去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至下曲阳,让二郎整顿武备备战。”张角提高了声音。
从屋外走进来一个随从,端着帛书和笔墨,张角提笔即书,随从快马加鞭带着帛书奔向下曲阳报信。
张角挥退传信兵,面带急色询问陈昭:“你以为二郎和董卓谁更胜一筹?”
“不知道。”陈昭瞥了眼张角。
张角面露失望,陈昭又慢吞吞道:“但可以从朝堂局势分析。”
“刘宏会愿意看到袁家门人立下大功掌握兵权吗?”陈昭问了一个问题。
黄巾军的败势从颍川南阳二地黄巾军接连失利的时候就已经显现了。黄巾军势力大的时候,帝王和士人能站在一起抵御黄巾维护汉室统治,可黄巾军眼看要失败了,先前刚发动了党锢之祸的刘宏还会放心把军功送给士人门生吗。
陈昭苦中作乐想,她军事水平虽说还平平无奇,可好在以史为鉴的镜子比天下所有人的镜子都大。
张角略微放下了心。
他又接着打起了陈昭的主意。
“你何时离开广宗?”张角凝了凝,才缓缓开口。
陈昭起身,避开了这个话题:“弟子去城墙巡逻,万一敌军只是佯装撤退,实则想要趁我等不备回头偷袭就不妙了。”
张角咳嗽两声,垂下了眼眸。
他知道黄巾是个烂摊子,可在他死后若是无人再立起大旗,这数百万的黄巾教众要怎么办呢?
无人管辖,没有容身之地,这些黄巾军就会彻底变成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贼寇。
就算他贪图身后名不成吧。
谁让他好好的大贤良师不做,非要举旗谋反当天公将军呢。
接下来的一个月风平浪静,董卓带着北军浩浩荡荡往下曲阳去,广宗得到了暂歇一会的时机。
工匠已经全部被送到了青州,陈昭只能带着士卒修缮城墙,又紧急收割了一批将要成熟的粮草储备在城中,冶炼出了最后一批箭矢把武库塞满。
而后敲碎了高炉。
张梁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找张角评理,又在离开张角府邸中不发一言,默认了陈昭的行动。
一个黑的见不到星星的夜晚。
陈昭敲响了张角的屋门。
“我做黄巾神女。”
陈昭坐在张角床榻前,平淡宣布。
“我在青州举旗,无处可去的流民和黄巾士卒都可以去投奔我,我有一口饭吃就会给他们一口饭吃。”
面色灰白的张角不敢置信睁开双眼:“咳咳先前你不愿意咳咳,为何?”
“先前你逼我,我不喜欢别人逼我做事。”陈昭平静的语气仿佛陈述。
“如今为何咳咳”张角止不住地咳嗽。
“定国安邦,救民于水火,这本来就是我要做的事情。”陈昭低头看着张角,深吸一口气。
“我先前觉得接手黄巾这个烂摊子有害无利。黄巾军,长久以来声名狼藉,为世人诟病,其麾下士卒更是良莠不齐,涉足其中百害而无一利,实非明智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