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今岁刚及冠,月前才应了官府的征召,在东莱郡担任奏曹史一职。
“昭明军不是好去处。”太史慈的母亲沉声摇头,“我儿不可屈从那反贼。”
“儿亦是如此想,只是青州之内,刺史万事不管一心清谈,东莱郡太守又唯唯诺诺,昭明军一手遮天。”
太史慈面上浮现为难:“且陈昭此人收拢黄巾余孽之后对其约束甚多,在百姓口中有美名。她上门拜访,儿也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就算是所有人都知道昭明军是黄巾余孽,可只要昭明军一日不公开造反,那朝廷就不可能无故给自己找敌人,陈昭就不是反贼。
“我儿先外出几日避祸,老身留下招待贵客便是。”太史慈母亲决断道。
“母亲不可!儿幼年丧父,全靠母亲将我抚养成人,如今又岂能自己避祸反倒劳烦母亲为儿操劳呢?”
太史慈跪下泪目道。
“勿要多言。我听闻陈昭此人性情宽和,不好杀人,她不会难为我一个寡母!”
太史慈之母敲着桌案,怒气冲冲道:“你长大了,胳膊粗壮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史慈只能拜别母亲,连夜收拾了包袱,去往乡下庄子避难。
一道一直在太史慈府邸外挑着扁担来回徘徊的身影悄然在街尾转身,身形隐没。
陈昭听到消息的时候一愣,掏出手持铜镜盯着铜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
她又不吃人,也没长青面獠牙,怎么一个个听到她的名声都避之不及一样连夜逃跑。
“好吧,黄巾余孽的坏名声。”陈昭叹息一声。
分明是卖官鬻爵的汉灵帝刘宏收钱卖官,花钱买官、心狠手辣的阜城县令要逼死她,她走投无路才不得不造反投奔黄巾。
她觉得自己没做坏事,为何却落了一身的坏名声呢。
“啧。”
陈昭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干脆掏出纸笔给张让写信。
自从前段日子十常侍之一的张让和她搭上了信息之后,张让便时常给她寄信。
有时是问朝堂局势,有时是问鬼神之事,有时是问旁人命运。
陈昭几次准确预测了朝堂局势,又用一套领先这个时代、宦官最信的这辈子没子孙,下辈子投胎也能享福的来世之说糊弄住了张让,让张让对她百般信任,从张让嘴里套出了不少朝堂大事。
把密信送出之后,陈昭就合衣睡下了。
太史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又不是现在才知道自己反贼名声难听,来之前陈昭已经想好了对策。
绝对能骗一双贤才回去!
翌日,陈昭带着礼物拜访太史府。
来接待她的人果然不是太史慈,而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妇人,妇人头梳椎髻,年纪虽不算老,衣服却朴素庄重,神态威严,俨然一副当家主母做派。
“老身见过使君。”
陈昭搀住妇人,笑道:“您便是太史子义的母亲吧?昭该如何称呼您呢?”
“老身姓李。”李楼带着陈昭入正堂,又让婢女端水招待陈昭。
二人落座。
李楼道:“使君可是来寻子义?只是不巧,子义如今不在家中,只得老身一人来见贵客。”
口称不巧,李楼也恰到好处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滴水不漏。
若不是陈昭早就派人观察着太史慈府邸的消息,只怕真会被她这番说辞骗过去。
好在陈昭今日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昭今日并非来寻子义。”陈昭低头喝了一口水,把茶盏放下。
“太史子义神射无双,忠肝义胆之名在东莱郡人尽皆知,可昭听闻子义年幼丧父,由其寡母抚养成人。”
听到陈昭这番话,李楼挺直脊梁,她敏锐听出了陈昭这番话的重点。
不是她的儿子太史慈,而是她这个太史慈的寡母。
莫非是有以母胁子之意?
李楼淡淡道:“子义的确由老身独自抚养成人。不过子义并非是愚孝之人。”
话中隐含的意思是不要想着可以用她胁迫太史慈。
陈昭却丝毫没有把话题往太史慈身上扯的意思,反倒饶有兴致追问起了李楼。
“这么说,太史慈一手神射之术便是夫人所授喽?”
李楼似乎被陈昭一句话引起了久远的回忆,她失神片刻,许久方才回过神来,神色却已经不似方才那般紧绷了。
“的确是老身所授。”
李楼露出了与陈昭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她语气中带着些许自豪:“老身是飞将军李广后人,一手神射乃是家传的本事。”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李夫人原来是飞将军李广的后人。”陈昭引用了后世的一首诗。
“正是家祖。”李楼面上笑容更多。
两汉对军功崇拜,李广虽有“飞将军”的名头,可到底更出名的是一句“李广难封”,惋惜者多崇敬者少。
虽不知这首赞扬之诗是谁所作,可从陈昭口中听到这么一首对自家祖先的赞扬之诗,已经足以让李楼高兴了。
陈昭忽然起身,对李楼拱手一揖,正色道:“我此次前来是想请李夫人做我麾下幕僚。”
“我?”
饶是李楼岁数已经不小了,也自诩见多识广,可陈昭这番话还是把李楼震得直接起身,震惊看向陈昭。
陈昭大笑,走到李楼身前:“昭要请的贤才,正是李夫人啊。”
儿子拐不到,老母她还拐不到吗?姜还是老的辣,太史慈只是一个神射手,李夫人可是能教出神射手的老师。
有了好老师,还怕培养不出来好弓手?
李楼只觉自己脑中乱糟糟的,分明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分明她早就想好了如何替儿子拒绝反贼的招揽
可听到陈昭称呼她为贤才的这瞬间,李楼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此人是黄巾余孽,没有前途”,而是“我如何能是贤才”。
“老身不过一介乡野老妇,如何担得上贤才之称。”李楼麻木道。
李楼悲哀发现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却酸胀的厉害。
这不是她的从心之论。
这只是她的理智之言。
“儿子难道还能胜过母亲吗?”陈昭反问。
一个刁钻的问题。
东汉举孝廉取士,对孝道十分看重。
所以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
李楼也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是“儿子比不上母亲”,所以就干脆闭口不言。
陈昭看着李楼道:“太史子义是贤才,太史子义的老师自然更是贤才。昭求贤若渴,请贤才辅佐我有何不可。”
“至于老妇之言,夫人可有四十?”
李楼略微恢复了平静,又强装从容的僵硬坐下:“老身我,三十又八。”
她的儿子已经及冠成人,李楼自称老身已有数年,可对上陈昭那双诚恳的眼睛,她却只能挤出干巴巴的“我”。
“姜尚七十二岁才遇周文王,夫人才三十八岁,这算什么老妇。”
陈昭真心实意反驳李楼。
三十八岁,多年富力强的年纪,尤其是对于弓手,黄忠跟随刘备的时候都六十岁了,也嘎嘎能打。
“李夫人难道不想光复先祖荣光,让天下人都知道李广后人亦是神射手吗?”陈昭敏锐察觉到了李楼对“李广后人”这个身份的认同。
“有飞将军射杀匈奴的箭术,难道李夫人只满足射兔吗?”
“李夫人何不随我回平原郡,领数千弓手,驰骋沙场之上,继先祖未成之愿,搏个侯爵之位呢?”
陈昭一连串的反问直接把李楼问懵了。
堂内陷入诡异的平静,谁也不先开口。陈昭气定神闲低头喝水。
她相信李楼会跟自己走。
“使君就有这么大的底气能够成事吗?”
久久,李楼终于开口。
陈昭平静道:“不成则死,死有何惧?”
“你随我走,成,则完成先祖未成之志,封侯拜将;不成,则天下知你李夫人作战英勇、战死沙场。你不随我走,则天下无人知世上曾有过你李夫人。”
李楼苦涩叹息一声:“这可让我”
她已经做好了替儿子把陈昭挡回去的准备。陈昭一个连正经官职都没有的反贼,投靠她实在是没什么前途可言。
可落在自己身上,李楼却束手无策,根本说不出拒绝之言。
她的儿子有无数个选择,可以投陈昭,也可以投青州刺史,还可以待时而动,日后等天下大乱再随机应变。
可她只有两个选择,籍籍无名在后院待一辈子,或者跟随陈昭这个反贼。生死反倒无关紧要,能教出太史慈这样的儿子,李楼本就不是什么畏惧生死之人。
这是她此生仅有的机会。
李楼闭闭眼,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的手掌上满是茧子,练习箭术时候磨出的茧子。
“楼愿跟随主公。”
李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直到送走陈昭,李楼才清醒过来,长叹一口气。
这叫什么事?她劝儿子不要跟随反贼,结果她一时冲动跟随了反贼
李楼拍拍自己通红的脸,摸到了眼角的细纹。
早上照镜梳妆时候她还在感慨一转眼孩子都及冠了,她也老了。
可现在再抚摸着细纹,李楼却想起陈昭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