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们被揍一顿已经足矣,酒妪并不想再看他们被兵丁活活打死。她低下头,默默收回目光,重新站回队伍里,等待着轮到自己领取粮食。
队伍缓慢蠕动,一直到两条腿都站麻了,才终于轮到了她。
“姓甚名何?家住何处?”官吏身侧摞着一堆削掉外皮的竹片。
“姓孙,原是东市卖酒的沽酒妇,邻里都唤我酒妪。”孙酒妪唯唯诺诺。
先前她卖酒,亦是能说会道,只是那日亲眼见到见到丈夫被西凉兵杀死,之后就被吓出了唯唯诺诺的毛病。
官吏坐在案几后,手中的毛笔蘸了蘸墨,在竹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他便已拿起一旁的玺印,重重地盖在竹片上。
而后并着一个破旧布袋一起递给孙酒妪:“这是三斗粟,五日之后再来领第二回 ,把布袋也捎来。”
孙酒妪连忙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竹片和布袋,感受到里面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稍稍安定了些。她低声应道:“是,是,多谢大人。”
说完,她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生怕自己动作太大引起官吏的不满。
离开了棚子,孙酒妪忙打开布袋细看,布袋里是满满一袋子粟混着陈米,不算太新鲜,却的的确确是粮食。
再找些树皮野菜就着,够她吃上两个月了。
孙酒妪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往前走,然而,还没走多远,她的脚步猛然一顿,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远远地看到几个壮年男人正扛着锄头,趾高气扬地拦在路中间,显然是打劫的架势。
被围住的老叟佝偻着身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一个无赖的腿,声音颤抖地哀求。那无赖便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踹开,老叟踉跄着摔倒在地,手中的布袋也被夺了过去。
孙酒妪心中一紧,连忙往后倒退几步,想要改道躲开。然而,她的动作已经太迟了。那几个无赖眼尖,早已瞧见了她,顿时狞笑着围了上来。
“哟,这不是玉酒坊的酒妪嘛!”为首的无赖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目光贪婪地盯着她怀中的布袋,“你家开酒坊的时候没少赚钱吧。这布袋里的东西,怕也不值几个钱,不如留给老子吧!”
无赖们见她不动,更加肆无忌惮,其中一人伸手就要去抢她怀中的布袋。孙酒妪猛地后退一步,却撞上了身后的土墙,退无可退。
“恃强凌弱,按律当诛!”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同寒霜般刺入众人耳中。
话音未落,一杆银枪破空而来,枪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直接从孙酒妪身前无赖的胸口穿过,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带得向后飞起,随后重重地钉在了地上。无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顺着枪杆汩汩流出,染红了地面。
剩余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手忙脚乱地扔下怀里抢来的布袋,四散逃窜。然而,他们还未跑出几步,赵云已带着昭明军将士迅速逼近。
他走到那被钉在地上的无赖身旁,伸手握住枪杆,猛地一拔,亮银枪带着血迹被抽出,枪尖上的血珠顺着锋刃滴落,在地上溅出几朵刺目的红点。
赵云靴尖践踏着无赖流出的血,枪尖还在往下滴血,阳光映着他渐渐硬朗的侧脸,赵云向周遭扫视一圈,冷声道:“传昭侯之令,敢在城内劫掠者,格杀勿论!”
他身后的昭明军将士齐声应诺,随即四散开来,分别追向那些逃窜的歹人。脚步声急促而整齐,甲胄摩擦发出金属的铿锵声,令人不寒而栗。
乱世用重典,不用铁血手段,镇不住这些歹人。人在乱世之中,什么都敢做。
“你可受伤?”警告完众人之后,赵云目光落在孙酒妪身上,神色温和下来。
孙酒妪觉得面前这位少年将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曾在何处见过,只得摇头:“小人无事。”
赵云听声音熟悉,又定睛看了看,道:“你是东市那家酒铺子的酒妪?你家的青梅酒滋味甚好。”
先前随陈昭在张让府上居住之时,赵云偶尔会陪着陈昭去东市闲逛,玉酒坊的果子酒名声在外,他去买过几回。
只是那时的酒妪还穿着丝衣,面容姣好,看着不过三十岁左右。眼前的她衣衫褴褛,身形佝偻,脸上还多了一条骇人的伤痕,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与记忆中的模样判若两人。
想起化作断壁残垣的大半个东市,赵云默然。东西二市繁荣,都被董卓下令劫掠过,只怕那酒铺早就开不下去了。
“你家中人可还好?我送你回去吧。”赵云记得这酒妪还和主公聊过,见主公年纪小还多送了一壶不醉人的果酿。
他送回去,旁人知道此酒妪与昭明军又旧,也就无人敢再刁难她了,就当全了昔日交情。
孙酒妪听到赵云的话,眼眶微微一红,低声道:“家中家中已无人了。”她低下头,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
赵云闻言,沉默片刻后:“既如此,我便送你去个安身之处。”
赵云目光再次扫向四周,冷声道:“昭侯赈济灾民,不容宵小横行。今日之事,望诸位引以为戒。”
说罢,他带着孙酒妪转身离去,银枪在手中轻轻一抖,最后一滴血顺着枪尖滑落。
“你邻里那几个铺子可还有人?我记得有一户铁匠姓石,从他那的匕首十分锋利,我至今还带着。”赵云领着孙酒妪前往昭明军营。
“石铁匠也死了,他两个儿子还活着,可铺子被烧了,有一手好手艺也无处用了。”孙酒妪感叹。
她那酒铺是她和丈夫攒了二十年钱才买下的,如今付之一炬,她再也没本事重建了。铁匠铺更是麻烦,原是石家的祖业,如今没了,只怕石家兄弟这辈子也难再建起来了。
巡逻完之后,赵云来到陈昭府上,细说了此事。
“臣以为,洛阳城中能人多如过江之鲫,可以招募一些带回徐州。”赵云娓娓道来,“这些人多在洛阳经商为生,并无田地,洛阳遭此大劫,一蹶不振,必定有不少能工巧匠愿意随昭明军离开。”
洛阳是天下间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各行各业最优秀的匠人都汇集在洛阳,大到建造宫殿的监工、能锻造百炼宝剑的能匠,小到专门烧某种瓦的瓦匠和擅长培育某种奇花异草的树匠,通通能在洛阳找到。
其中更有许多产业唯独洛阳才有,例如造纸。洛阳一地产出的纸张便占了天下的八成。战乱一起,洛阳造纸业凋零,天下都无纸可用。
“是该如此。”陈昭琢磨了一下,洛阳土地她带不走,可人是长腿的啊,人她完全能带走。
陈昭夸赞赵云:“子龙实在长进许多,此事若非子龙提醒,我不知矣。”
“此策不属军功,只得以其他东西酬谢子龙,你可有想要之物?”陈昭盘算着自己把洛阳工业链搬到徐州之后能给自己省多少力,眉开眼笑。
起码她捣鼓了许久的造纸坊和印刷坊能铺开了,书得多印啊,争取人手一本,人人都有书读,她才有人才可用。
赵云眉目和缓,语气轻快:“能为主公出谋划策,乃云之幸事,不需报酬。”
虎牢关前没能打过吕布,这事一直是赵云心里一根刺。尽管陈昭安慰他“你巅峰期长,说不准五十年后吕布坟头都被人踩平了,你还能连杀五将”,可赵云就是耿耿于怀。
主公麾下之将,岂能比不过旁人麾下之将。
好在按照主公所言,自己在脑子上应当是强过吕布。赵云这些日子又讨教沮授,又翻看兵书,今日出了一良策,胸口之气才终于舒缓。
“子龙啊,人不能这么无欲无求啊。”陈昭托着腮摇头,“有功不论你让同僚怎么想,先给你记着此功,日后再论功行赏吧。”
“主公,侍中丁冲求见。”侍卫忽然禀告。
陈昭起身冷笑:“这些士人终于坐不住了,子龙,带好剑随我去会会这些士人”
正堂内,侍郎丁冲与几名官员静候于此,或站或坐,神情各异,交头接耳低声交谈,言语间透着紧张。
忽然,堂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众人抬头,只见陈昭大步流星走入堂中。她径直走向正座,干脆利落地坐下,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陈昭抬手示意众人落座:“诸位来寻我有何事?”
一人按耐不得,率先开口:“我等来寻昭侯,乃是来寻被董贼夺走的失物。”
丁冲咳嗽一声,瞪了那人一眼。
他低三下四,哽咽:“董贼为非作歹,纵容西凉兵行凶作恶,我等家中都遭此贼劫掠。如今已经揭不开锅了,听闻昭侯攻破了董贼藏粮的郿坞,可否让我等取回失物?”
若只是被抢了一点,他也就认了。可董卓连皇帝家的祖坟都挖了,对他们更是毫不留情,家中大半钱粮都被夺走那可是他平生的积蓄啊。
要是东西少,他都拉不下脸皮来上门讨要。
陈昭惊讶:“诸位家中竟然已经无米下锅,实在凄惨。来人,快去取钱粮来送给诸位同僚。”
这么好说话,那之前为何宁可在洛阳胡乱挥霍也不愿意还给他们?莫非是这陈昭乡野出身,先前不曾想到?
丁冲一愣,这片刻之间,侍卫已经抗着几个沉重麻布袋进来了,往每个人身前放了一个大麻布袋,又放了一个小钱袋。
“每人十五斗米,混着野菜树皮,再抓点鱼虾,够吃数月了。还有这一千枚五铢钱,同僚一场,算昭送给诸位应急。”陈昭微笑。
第80章 奴仆?也不给你留下
看着面前打发叫花子一样的东西,顿时有人面色青白。
“你!”
丁冲见状,迅速伸手及时拦下。他的心中也掠过一丝被侮辱的愠色,但更多的是权衡。那横行霸道、祸乱天下的董卓都未能是陈昭的对手,他们不可与陈昭硬碰硬。
“昭侯,咱们万事好商量。我等虽人微言轻,可为官多年,亦有些旧交在各地为官。昭侯为我等讨回钱粮,我等自然愿唯昭侯马首是瞻。”丁冲暗示。
丁冲试图用他多年来在官场中游刃有余的策略来与陈昭谈判。
“何况我等并非孤身一人,家中还有家眷奴仆等着米粮下锅,昭侯切莫用这点东西相戏我等。”丁冲还贴心为陈昭找了个台阶。
只要陈昭此时说一句“适才相戏耳”,大家就都有台阶下,不必闹得不痛快。
这话要是换个有能耐的人,比如史书上单开一页的人,陈昭还愿意商量几句。
可这些士人董卓已经证明了,欺负这些人什么后果都不会有。
陈昭冷笑:“汝等要试试我的昭明军与董卓的西凉军哪个更善战吗?”
若是在青州和徐州,那是她的地盘,她还要顾忌人才和安稳,装模作样一番。
至于洛阳,等她打到洛阳,少说也要三五年,三五年乱世,这些士人还能活下来几个都说不准。
洛阳士人既没用又好欺负,她不欺负一下,都对不起她反贼的名头。
丁冲亦有士人风骨,三番两次被陈昭威胁,怒不可遏:“我等敬重昭侯,汝却戏弄我等,是可忍孰不可忍!”
“岂敢对我家主公不敬!”赵云喝道,腰间长剑已经出鞘,银光一闪,冰冷的剑刃已经贴在丁冲脖颈。
再进一寸,就是鲜血喷涌,割喉断脖。
丁冲冷汗出了一身,怒火燃烧的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不能忍。
是可忍,孰也可忍。
“其中乃有误会。”丁冲连忙解释,额角隐隐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我等乃是受了奸人挑拨,误寻昭侯,实在是无心之失。”
他硬着头皮,脖颈处那柄冰冷锋利的剑刃紧贴着他的皮肤,寒意直透头顶,理智瞬间就回来了。他的喉结微微滚动,却又不敢咽唾沫,生怕吞咽的动作会让剑刃割破自己的可怜脖颈。
别的地方被剑划拉一道还能长好,脖颈被划拉一刀,小命可就没了。
丁冲能安稳从董卓手下活下来,脑子也不是不灵光,只是先前觉得陈昭带兵打败了董卓,是大汉忠臣,他便将陈昭与先前打交道的那些公卿混为一谈。
董卓的敌人,便是大汉的忠臣,便是与他们这些士人同舟共济的志士。丁冲深信不疑这个等式,才登门索要丢失的钱粮。
可剑抵在脖子上的瞬间,丁冲猛然惊醒了。
陈昭她反贼出身,跟董卓是一路货色啊!
“抢走我等钱粮的恶贼乃是董卓,我等当去找董卓索要钱粮,昭侯缴获之物,乃是您的战利品,与我等本就没有关系。”丁冲语气迅速,生怕慢了一步就小命不保。
董卓杀人那可是一言不合就杀人,杀袁隗全家的时候眼皮都没眨一下。万一陈昭和董卓一样心狠陈昭能不要名声,他不能不要全家老小的命啊。
陈昭乐微微一笑:“丁侍中通情达理。那这些粮食”
丁冲顺着陈昭的眼神看向面前的麻布袋,迭声:“家里还有野菜树皮,下官最爱吃野菜,这些粮食还是赠给百姓吧。”
“这可不行,昭向来公正。”陈昭抬手从赵云手中接过剑柄,在丁冲胆战心惊的眼神下用剑侧拍拍他的脖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