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那些纸张,又抬起头用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明目张胆地去看他。
秦樾却头一次主动避开她的视线,喉结滚动,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最后还是腾出一只手抓住她的,将那指尖握住反复摩挲,直到上面染上自己的体温这才满意地停下来,轻声开了口:“时溪,我害怕。”
害怕再看到她的病容,平时那么娇俏的人却躺在他的怀里怎么都唤不醒,长睫紧闭,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离开他,这种感觉不好受,就像是在挖他的血肉,疼得无法呼吸。
想到这儿,他的指尖颤了又颤,但是在下一秒,就被人给牢牢握住,柔软的触感令他倏地抬头,就瞧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支起了身体,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是人就会生病的。”
宋时溪拨开他僵硬的手指,一根根挤进去,直到十指紧扣,牢牢握住,语气温柔似水,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我现在不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嘛?”
她是怕疼,怕生病,但是在这方面也看得很开,有不舒服就上医院,找医生,对症下药,人食五谷杂粮,生在世间,就算再小心谨慎,也很少有人一辈子都不生病的。
可是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对别人就不一样了,看着秦樾担心自己,连心心念念的孩子都不想生了,心里有些哭笑不得,又觉得有股别样的情绪在蔓延,将胸腔处填得满满当当,以至于她还有心情和精力去安慰秦樾。
看着这样的他,宋时溪微微叹了口气,将人拉进怀里。
“等会儿回去给外公祝寿吧。”
话音刚落,就感受到男人身体一僵,像是明白了她的意图,可下一秒就反驳:“不行,我陪你回家好好休息。”
“寿宴又不用我做什么,也能好好休息。”宋时溪对自己在郑家人眼里有几斤几两看得很清楚。
“那就更不用去了。”秦樾不松口。
“那行吧,我还说多在长辈面前刷刷好感,早点儿领证结婚呢。”宋时溪松开手,无奈地耸耸肩,像是被逼着放弃了好不容易才做下的决定。
纵使猜到了她想做什么,但是亲耳从她那儿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秦樾眸光微闪,说不心动是假的,但他还是替她理了理身上盖着的薄被,语气平缓,“先养好身体,这些不用你操心,有我在呢。”
宋时溪瞥了一眼还有一小半的药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聊下去,只是说自己还想吃点儿别的,秦樾便又拿来了其他的吃食,喂她吃了一些。
这些明显是秦樾特意吩咐人准备的,虽然看上去寡淡无味,但是吃进嘴里却香味俱佳,宋时溪吃得饱饱的,没多久,吊瓶就见了底,秦樾去喊了护士进来拔针,就准备带她回家。
等坐上车,宋时溪像是才想起来,偏头问他,“那个小姑娘是谁?我还没亲自感谢她呢。”
闻言,秦樾系安全带的手一顿,随后道:“郑乔嫣?她是我舅舅的小女儿,你要是想亲自道谢,赶明儿我带她出来见一面就是了。”
宋时溪没想到对方居然是郑家的人,面上浮现一丝惊讶,但这不妨碍她继续往下说,“不行,我就要今天,既然是你舅舅的女儿,那现在应该就在家里吧。”
她刚起了个话头,他就知道她想干什么了,无奈地喊道:“时溪。”
“你不去的话,我就自己坐出租去。”宋时溪不管秦樾是什么态度,自顾自地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箱,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化妆包,耐心地对着镜子给自己补妆。
打过针,吃过药,又睡了一上午,吃得饱饱的,宋时溪觉得自己现在跟以往没什么两样,而且现在去寿宴,也待不了多久就会结束,到时候她再回家也是一样的,影响不了什么。
但是现在郑家人都知道她病了,不回去,也没人会说什么,毕竟身体出现状况,回家休养再正常不过,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但是她如果稍微好一些就坚持回去继续贺寿,表现她的心意和重视,不管怎样,都会稍稍拔高一些郑家人对她的好感度。
就算秦樾没有在她跟前多提,但她是知道秦樾自打明白他自己对她的心意后就在暗暗做局,收拢人心,为公布他们两人的关系做准备。
可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入局过。
一是她本就忙碌,忙学业,忙事业,根本腾不出手来帮忙,二是她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去讨好本就不喜欢自己的人。
三是因为他们都是秦樾的家人,他早就知道两个人在一起会面临什么,还是招惹了她,那就该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四是秦樾早在两人确定关系的时候就做出了承诺,会亲自摆平一切,她为什么还要累着自己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当然,她现在也不是改变主意要入局了,只是想让秦樾轻松点儿,她不想帮忙,至少不能拖后腿。
今天是郑老爷子的寿宴,郑慧兰向来跟娘家亲近,她一大早就因为身体状况在郑家疼晕了过去,搞不好就会有人觉得她晦气,更有甚者,会觉得她是因为当初的事情,故意为之。
要是这种话传进了郑家人耳中,结果可想而知。
想到这儿,宋时溪停下手,往旁边再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对上,秦樾抿了抿唇,最后还是不出所料地转动方向盘,妥协般朝着郑家的方向开去。
宋时溪见好就收,唇角轻轻往上扬了扬,随后就开始精心化自己的妆容,说起来是化,其实更像是擦,与早上的精致不同,她此时的妆容更偏向淡,眉眼间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唇色稍浅,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但是又不会让人觉得太过病容。
完工后,她满意地合上了化妆包,刚放好,郑家也就到了。
原本站在门口迎客的舅舅他们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应该是进去招待客人了,郑家没人不认识秦樾,两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前一后被放了进去,直奔前厅。
郑慧兰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回来的人,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迈步朝着两人走了过来,中途脑海中想起先前秦枝意跟她说的那些话,如今瞧见宋时溪,面上就不禁带了两分不自在,但还是关心了几句。
“现在没事了吗?怎么又过来了?该回去好好休息的,我看着你现在脸色都不是很好。”
“谢谢伯母关心,我已经好多了,想着刚才只跟外公说了一句话,心里过意不去,就过来再看看。”宋时溪抿唇轻笑,黑发垂在肩头,配上她有些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娇弱憔悴。
要是旁人说这话,再配上这表情,多多少少有些矫揉造作,毕竟她满打满算也就见了郑老爷子两面,没多少情分,哪用得着摆出一副小辈的模样?
但是放在宋时溪身上,却让人觉得心里暖和,忍不住产生几分怜惜。
或许长得漂亮,天生就有种优势在。
看着宋时溪往日里张扬明艳的五官这会儿增添了病容,郑慧兰声线都变得温柔了些许,“有心了,他们现在在花房里说话,我带你们过去打个招呼。”
说完,又看向秦樾,“枝意不是说你临时有事回公司了吗?忙完了?”
秦樾一听这话就知道是秦枝意在郑慧兰面前帮忙圆了慌,于是笑了笑,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嗯,在门口碰见她,就一起进来了。”
郑慧兰原本还以为是秦樾去接了宋时溪一起过来的,没想到只是刚好在门口撞见了而已。
“走吧。”
郑慧兰和宋时溪走在前面,秦樾跟在两人身后,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宋时溪泛白的唇色上,虽知道这是她特意化出来的,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那处就该永远灿烂盛开,和她这个人一样明艳多姿。
没多久,三人到了花房外面,郑慧兰率先进去,然后过了一会儿,才示意他们进来,花房里面温度适中,种满了各种各样的珍贵花种,花团锦簇间,坐了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赏花品茗,好不自在。
宋时溪上前一步,亭亭玉立地站在中间的空地上,虽然身形单薄,透着些许虚弱,但是音调响亮,几句贴心话和好听的贺词说下来,哄得一向不苟言笑的郑老爷子都不禁露出了几分笑意。
“你们年轻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是。”宋时溪乖乖点头,再陪着说了两句话,就懂事地主动腾地,让长辈们继续聊天。
本以为秦樾也会跟着自己一起走,但是却瞧见郑老爷子把他叫到了身边,她一回头,就对上他深邃的眼神,他十分自然地开口:“去找枝意玩儿吧,多休息。”
听见他的叮嘱,宋时溪已经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但是没注意到场中有几个人的脸色变了变。
知道像是秦樾这种优秀出众的后辈在这种场合肯定要被长辈拉着多聊天,便也不奢望他能脱身陪自己了,再者,人多眼杂,他陪着她,要是被人瞧见了,他们的关系就多了一分暴露的可能,于是微微笑着道:“我知道了,谢谢哥。”
场面话说完,她就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她一走,花房内的气氛莫名沉默了两秒。
一位穿着绛紫色衣服的老太太笑着喝了一口茶,“哎哟,我之前还觉得阿樾性子冷了点儿,这两年不见,倒是变了不少,都知道关心妹妹了,也是,你妹妹长得那么漂亮,又有谁舍得不关心关心呢?”
这话一出,秦樾看上去没有多大的变化,眸色却沉了又沉,唇角的弧度也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
他还没说话,旁边的郑慧兰就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大伯母,你又不是不知道阿樾一向疼底下的弟弟妹妹,哪有什么变不变的。”
这话倒是不假,秦家和郑家这一辈孩子都不算少,秦樾出手向来大方,一到年节都是大包小包地送,平时遇见了也是要给零花钱的。
但是刚才那位只是个八竿子都打不着,没有血缘关系的人,说是妹妹,也只不过叫着好听而已,而且谁不知道她和秦枝意之间的事情?
秦樾只有讨厌她的份儿,哪会这么关心?
思及此,被郑慧兰称为大伯母的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是吗?”
见她这副做派,郑慧兰气得差点儿没忍住当场给她翻个白眼,这老太太一向刻薄,没想到跟着她儿子在江南水乡待了快两年,也没能把她那黑心肝给熏陶干净,说话依旧难听。
但就算知道她是故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讽刺秦樾的性子冷冽,不近人情,以及引导旁人,让大家觉得秦樾和宋时溪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郑慧兰却不能做什么,说什么来直白地反驳,只能打太极般婉转地推回去。
因为谁让她是长辈呢?而且今天这场合,也不适合把事情给闹大。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这件事给掀过去,就听到自己儿子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大姥姥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又远在穷乡僻壤,不知道京市的事情也正常。”秦樾半阖着眼睫,显露出来的模样透着几分漠然,但是话却说得毫不客气,只差指着那老太太骂她眼瞎耳聋。
听到穷乡僻壤四个字,那老太太气得重重将茶盏砸在桌面上,呼吸都急促了不少,她这辈子都要强,自觉在同辈中格外有脸面,高嫁给郑家老大,有儿有女,就算经历了那场大运动,也依旧过得顺风顺水。
谁知道到了晚年,这种好日子和福气却像是到了头一般,儿女不争气,到最后只能灰溜溜地跟着大儿媳去了她的南方老家,对外说是找个暖和的地方养老,但是其中原因只有自个心里知道。
“你……”
“看在大姥姥年纪大了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但还是要好心提醒大姥姥一句,听说大舅舅最近厂子资金周转不灵,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借钱,这么没骨气的事情干多了,只会更让人看不起,到时候钱没了,面子也没了,就只能坐大牢。”
秦樾说着,眉眼间竟多了一丝笑意,只是那双眼睛黑得纯粹,带着戾气,满花房的长辈竟没有一个人开口,由着他把最后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完。
“到了里面就算性子再温和,再想关心谁,也没用了。”
这话一出,老太太直接将手边的茶盏举起来,想扔出去,但是对上秦樾无波无澜的眼神,却怎么都扔不出去。
她就算老了,也没糊涂到蠢到家的地步,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她心里门清。
身为长辈说些话过过嘴瘾,旁人想追究也难,但是要是动了手,那就不好说了。
而且她这次来京市除了给丈夫的弟弟贺寿,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豁出老脸帮大儿子向小叔子一家借钱周转一下现在的困局,要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先把人宝贝外孙给得罪了,那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场面僵持着,老太太只觉得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正想装晕,就见郑慧兰快步走过来扶住了她的胳膊,同时嘴里还骂道:“阿樾,你今天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大姥姥!”
她这话一出,老太太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捂着胸口,气愤道:“现在的年轻人火气真大,哪有这样的?”
“是是是,等我回去肯定好好说一说他,就算不是他的错,那也不应该这么跟长辈说话。”郑慧兰冷笑一声,噎得老太太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我看大伯母你还是去客房歇一会儿吧。”郑慧兰把台阶搬过来,老太太不下也得下,不情不愿地离开了花房。
自打郑慧兰开口,秦樾就冷眼瞧着,仿佛整件事情都跟他无关,甚至还勾起唇给自己外公倒了杯茶,“这种人放进来,就是给外公添堵的。”
郑老爷子看着面前的外孙,心里虽然痛快,但面上还是装作一脸严肃的模样,“那可是你大姥姥,以后可不许这么无礼了。”
“为老不尊,也配不上尊重。”秦樾又把茶往他手边推了推,“外公,趁热喝。”
外孙不痛不痒地教训了两句也就翻篇了,再者郑老爷子也舍不得为了个拎不清的骂他,便抬起茶盏放在唇边抿了两口,借此挡住唇边勾起的弧度。
只是现在安静下来,他倒觉得有些不对劲,目光扫过秦樾懒散垂着的眼睫,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刚才站在正中间的那抹俏丽身影。
该不会……
思及此,郑老爷子眉头就皱了起来,但是很快又放松下来。
他可不是为老不尊的长辈。
小辈喜欢,他又能有什么意见?而且还是有本事的小辈。
只是,秦樾平时都是个懂分寸的,就算再不满那老太婆的话,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将人老底都给揭了个干净,比起泻火,更像是将一些事情隐隐摆到明面上来。
他沉吟片刻,出声道:“今天来了很多人,阿樾你也出去转转,顺便把你舅舅叫过来,我有事跟他说。”
两爷孙对视一眼,秦樾倏然弯了弯眉眼,温柔得不像话,令人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刚才那个字字沾着刀的人混为一谈。
秦樾出了花房,面上的笑容寡淡了不少,先去前厅找到了舅舅,跟他说了事情,便顺着长廊开始找寻起了某个身影。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转悠了两圈后,终于在一个小型荷花池旁边找到了人,她躺在一张躺椅上,身上还盖着薄毯,旁边围着一个穿衬衫裙的小姑娘,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看上去关系甚是不错。
这才多长时间?就打成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