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一声。
闷雷忽然在头顶炸响,像是一记重锤砸落心头,将这一路的不安上升到极致,莫名有一种不祥预感。
铁骑入城,豆大的雨点打落下来。
镇北侯忽然勒停了胯下宝马,扭头看去,厚重结实的城门在他身后高耸巍峨难以攻破,像是一头巨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侯爷?”心腹侍卫喊了他一声。
镇北侯抿唇,沉声道:“入宫面圣。”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宝马如一支离弦的箭疾驰而去。
将掣盯着镇北侯远去,也如闪电似的跃过一个个屋顶,回到开平侯府。
阆九川难得陪着崔氏用了晚膳,用茶簌了口,各自捧了一盏茶坐着,却是相对无言。
母女疏冷如此,不算天下仅有,但亦可称悲凉了。
阆九川哪怕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她那个孩子,也做不到倾慕亲密,也做不到共情,大概入了道的人,就是薄情些。
崔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指尖摩挲着茶杯的花纹,刚想张口,阆九川就起身放下了茶杯,她又闭上嘴。
“我有点事,夫人早点歇下,浓茶就不要喝了,免得夜里短了觉。”阆九川说完就出去。
崔氏看她快步走出院子,有什么东西向她怀里飞扑过来,快得让人看不清。
阆九川抱着将掣,摸了一下它身上的密密麻麻的毛刺:“你长毛了。”
将掣挠了她一下,能不能别一会面就说这个,长毛这事是永远过不去了是吧?
“恭喜你又活过来了。”将掣哼道。
阆九川说道:“辛苦你当个守护兽了。”
将掣傲娇地轻哼,道:“本王怕着某人醒来发现家变发癫,这才费心了些。”
阆九川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却是记着的,双指捏着它的后脖子揉了揉。
将掣舒服得眯起了虎眸,差点要哼哼,一想到隔壁府那只常年趴在主人怀里的狸奴就是这么干的,它立即警惕地瞪圆了琥珀色的大眼。
它是白虎王将掣,可不是谁家狸奴。
阆九川带着它回了书房,问:“镇北侯带了多少人回来?”
“我看他的亲兵应该有百人,全是身上带着血煞气的。”将掣道:“一入城就进宫面圣,估计还不知道他儿子干的好事。”
阆九川淡淡地道:“没事,出了宫门,自会知道。看来左兖挺会来事,这个大礼,也不知镇北侯可受得了?”
只是在烟花小巷包养了一个教坊司的伶人,其实没什么,重要的是谢世子将要大婚,却曝出这样的丑事,这是打脸未来岳家。更重要的是,为了这个伶人,他将安阳郡主的金孙开了瓢,这事才是大麻烦!
听说那安阳郡主泼辣又护短,因为儿子早逝,尤其看重这个金疙瘩,现在人被开瓢,这事轻易过不去。
阆九川弯了眼,一想到镇北侯回京就要处理这样的烂摊子,她就想亲眼去看看他的表情。
这才是开始呢!
等待他的,还有一连串的麻烦,希望他顶得住才好!
“可惜了那何家小姐,听说这个叫宛白的乐伶,已经有孕,谢世子打算为她安排假死,却不想遇到了那叫小麒麟的疯子。”
阆九川笑容一敛,脑海里想起那个端庄大气又温柔的女子,指尖揉捻着,半晌才取了笔墨,研磨下笔,写了一张纸条:“你去那何家,给那何小姐送个信吧。”
将掣瞄了一眼,那条子上书着: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
“介入他人因果,可不是你的风格。”
阆九川慢条斯理地叠起那条子,在上面打了一个道诀,淡淡地道:“女子本不易,而谢家必败,何必让一个无辜之人跟着受累?”
彼时,何侍郎家灯火通明,亲事在即,未来姑爷竟曝出如此丑闻,简直是奇耻大辱。
就在他们正要商议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屋内灯火被扑灭。
何侍郎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手里划过,毛刺刺的,再掌灯一看,手里多了一团纸,他展开纸,看清上面的字后,双眼圆瞪。
“爹!”
“老爷!”
何家人忽然惊呼起来,眼睁睁地看着何侍郎手里凭空出现的字条无火自燃。
何侍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地盯着双手,半晌才看向红肿着眼却一脸坚韧的女儿,道:“谢家欺人太甚,我们退婚!”
第393章 逼为困兽
一场春雨之后,乌京城里的百姓又有新的谈资,就是镇北侯回京述职并准备主持儿子的大婚,进京后秒变押着儿子各处去负荆请罪的奇闻。
听说镇北侯先是连夜带着名医和一车名贵的礼物去了安阳郡主府给小麒麟治伤,却被拒之门外,只能留下一车礼物和名医在郡主府邸等着,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压着儿子去安兵部侍郎何家请罪。
清晨,正是用朝食的时辰,何府门前,挤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在看着那被揍得脸青鼻肿双手被负在身后,并绑了一条马鞭的谢世子的笑话。
阆九川也在人群当中,她抱着将掣,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它长出来的白毛刺,看着那个穿着墨色长袍,以金冠束发的,身材伟岸的镇北侯。
看他面带疲惫,满脸风霜,眼底泛着红丝,只怕是一夜未眠吧。
也是,儿子闯出了如此大祸,做爹的,自然要帮忙收拾烂摊子。
阆九川又看一眼那面如土色的谢泽瑾,曾经的天之骄子,当日何等的意气风发,如今却只能狼狈地跪在门前,低垂着头,这一幕,将会成为他永远的耻辱,跟随他一生!
不管是做戏还是真心,镇北侯这表面功夫,都做到明面,到位了。
阆九川讥诮地勾唇,但怎么办呢,这才是开始。
何府内有人走出来,却是那连朝服都没退的何侍郎,面容冷淡,手中拿了一个锦盒,递给镇北侯,语气冷漠:“小女蒲柳之姿,实在不配当贵府那贤良淑德雍容大度可接纳伶人庶子的少夫人,这是令郎名帖和定亲信物,谢侯爷,你我两家这婚事就此作罢,烦请将小女名帖信物退回,贵府聘礼我家夫人正在清理,回头会送还贵府。”
镇北侯心中已有数,但看到真被当众退婚,仍是涨红了脸,怒火高涨,他这张老脸可算是丢尽了。
可他城府深,接过锦盒,一脸痛心疾首地道:“都怪我长年镇守边疆,对这孽障疏于教导,导致他长于妇人之手,被人引着落了套,犯下那滔天大错,辜负了令千金真情。何兄请放心,我已决意要带这孽障回边疆入兵营,亲自管教,将来为大郸为圣人为我万民百姓守边,也不枉他这一身武学。”
他说着又狠踹了一下谢泽瑾,道:“这孽障犯下如此大错,送他前来,也不敢奢望小姐原谅,只是让何兄代为出气,要打要骂,如何管教,悉随尊便,也让他长长教训。至于聘礼,也不必退还,算是我镇北侯府对小姐的赔礼。她是个好孩子,是我们谢家没那福气。”
他的话说得好听,自认了低,一是此事站不住理,二么,他一个武将,最不能得罪的,便是兵部,不然将来有什么战事,兵部找点借口卡军需辎重,仗怎么打呢?
所以亲结不成,他也不敢得罪了眼前的兵部侍郎,还得赔礼。
镇北侯瞪了谢泽瑾一眼,眼中全是失望。
何侍郎淡淡地道:“管教就不必了,越俎代庖的事干了也是平白得罪人。看在往日世子称老夫为世伯的份上,有一句话想劝谢世子,伶人也是人,也是你孩儿的母亲,既然惜取,就怜惜到底,好歹也是两条命不是?造孽造一个就够了,多两个,只怕要折福!”
噗。
将掣差点在阆九川怀里打滚,道:“这何侍郎真有趣,这哪是劝人的话,分明是讽刺,你看镇北侯的脸都绿了。”
“文人的嘴,杀人不见血!”阆九川嘴角隐有笑意。
何侍郎这话,分明是在讽刺谢世子包养伶人还有了孽种,也多少会预料那女子的下场,他偏还这么说,无非是先给镇北侯府泼一身屎。
不管那伶人下场如何,总归是谢世子造孽,若是他把那人收下,婚前有了庶子,以后想结好亲,谁家愿意把好姑娘嫁过来给自家添堵,可若是人死了,那就是他们造杀孽!
镇北侯也维持不了淡定,额角青筋凸显,恶狠狠地踢了谢世子一脚:“孽障,你干的好事!”
将掣看着他对何侍郎做低伏小,啧了一声,道:“也不过如此,这种人,你一个五雷术就能轰死他。”
“是啊,但那也太便宜他了。我就要看他焦头烂额的力挽狂澜,费尽心机,机关算尽也抓不住所拥有的一切,那才叫绝望不是吗?”阆九川声音冷然。
热闹随着何侍郎关上大门戛然而止。
镇北侯让人把谢泽瑾绑了回去,他自己也阴沉着脸转身,但也不知是不是阆九川的目光太放肆,他似有所感,扭头向她这边看了过来,但目光所及,只有熙攘的人头,有一道纤薄的身影隐入暗处。
镇北侯双眉紧皱,胸口怦怦地跳得飞快,从回京到现在就没合眼的他燥意越发的高。
昨日他入城就先去面圣,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才被告知,圣人在和天衢道长在炼丹,正在紧要关头,就没法面见他,让他先歇两日再上朝。
他又问在宫中为妃的女儿,塞了极重的赏钱,才得知女儿冲撞了圣人而被禁足,现在都还没解禁呢。
他心惊之余,不免又想起在回京路上时接到的消息,欧家祖孙意外身故后,欧家人回到老家守孝,退出了乌京中枢。
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知道女儿被禁足,再联想到欧家,还有最让他惊惧的是家庙里灵巫所住的屋子失火而她本人失踪,这种种巧合凑在一块,总让他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却不想出了宫门,就接到逆子闯出大祸的消息,赔礼,退婚,诸事不顺。
镇北侯在回京途中的所有不安因素,都化为了实质,如一个浪潮接一个浪潮向他卷来。
彼时的他还没想到有一只手在暗中拨乱风云,目的就是要将他逼入囚笼,成为困兽,等他回府后,还没歇上一个时辰,就听闻有人敲响了登闻鼓,状告镇北侯夫人文氏纵容奶兄放印子钱,逼良为娼,强占良田,害数人家破人亡的消息。
第394章 熬鹰?早死早超生
镇北侯被弹劾了!
弹劾他的是御史台里出了名的硬骨头魏广奉,人称魏疯子,是连皇帝都敢直言不讳的直臣,他弹劾镇北侯治家不严,教子不严,纵容家仆鱼肉百姓,结党营私,最重要的是,贪墨将士抚恤金放印子钱。
贪墨抚恤金,这是绝不能姑息的,没有人相信镇北侯会这么傻,会贪图这点银子,有不少官员表示质疑,但魏广奉拿出证据来了。
镇北侯是不会贪,但架不住他远在边疆,管不了家,镇北侯夫人挪用了那笔抚恤金,后面还没来得及填上,就被爆出来了。
圣人大怒,勒令镇北侯禁足府中自省,无召不得出。
阆九川接到这消息,还是左兖亲自来禀报的。
她看向他一身素衣,就连腰带都是月白,这是替白家守孝?
左兖看她眼神带着点深意,便解释道:“两老一起去了,还没满月,我是孙女婿,也只能守一下。”
白家两老去世的真相并没外露,他若是一点都不守,少不得也要招来闲话。
阆九川并不在意,只问他:“谢泽谨和那什么小麒麟的争执,以及镇北侯府印子钱的事,是你的手笔?”
左兖点头:“偌大的侯府,肯定有点不外人知的秘密,谢世子的立身不正,这事其实伤不了镇北侯什么筋骨,但若是毁了这桩婚事,那镇北侯就少了一个得力的姻亲,有实权的兵部侍郎,真让他结成了,会是一个大助力。”
“既然查到了谢世子和那乐伶宛白的事,自然要利用一番,也算是替何家小姐避个坑。”
“你就不怕人家婚事照旧?”
左兖淡淡地道:“那就是她的命了,但何侍郎堂堂手握实权的三品大员,还不至于贪图这么一个侯府少夫人的位置。如果为了名声还坚持,那也是他们的命数,你们道家总说,不会干涉这因果?”
阆九川端起茶抿了一口,干涉,看心情吧,她不也介入了因果?
左兖沉声道:“其实就算放印子钱,只要收回本金舍了利息,马上收手,镇北侯府也有能力抹平此事,遮掩过去。我没想到的是,他们会这么大胆,挪用伤残兵和遗属的抚恤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