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他认小黑子,不认什么豆娘。
当下两手一摊,“反正我是不管的。”
而上了岸的豆娘进村子,大家犹如避蛇蝎一般。
平时两方交易,换些东西的时候,本来都在海边接触,倒也无妨。
可她上了岸,坚信疍人会带来灾难的众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灾星,人人避之不及。
受老一辈根深蒂固的思想所影响,疍人在海边人的眼里,不管是汉人还是月族人,都觉得疍人低人一等,甚至连谢明珠他们这种流放犯,都要比这些疍人受欢迎。
而高低贵贱的区分,只因为有传言说疍人是带着灾祸出生的,他们前世是恶人,即便转世为人后,也注定一辈子在大海上漂泊流浪,终其一生不可踏足陆地。
这是神灵对于他们前世作孽的惩罚。
所以豆娘哪怕她从未做过任何坏事,长得和大家也是一样,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可如今涉及到各人的生死,大家看她在没了昨日看戏的好奇心,只恨不得躲她远远的。
以免被她身上的灾祸牵连。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找到了月之羡家。
毕竟有人信,也有人选择不信。
然后她问到了路,便寻到了这里。
月之羡直接避而不见,去长殷家帮忙收拾行李,所以此刻她来,只有谢明珠在凉台上。
才上岸的她有些不适应,脚下的地面没有水上的轻盈感,所以自己每走两步,还是想摇晃一下。
“门开着的,你上来吧。”谢明珠冲她招手,身前堆满了各样野花,瓶子里已经插了几株蜀葵花穗。
这是收尾的花穗,所以花朵并不是很大,和那些杂七杂八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分相配。
豆娘闻言,进了院子,爬上楼梯,像是走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一样,自然而然地在谢明珠的对面坐下,不管是身前的花朵和桌子,还是身下的地板和栏椅,她都觉得好神奇,这摸摸那看看。
“感觉怎么样?”谢明珠擦干净了手,给她倒了一杯紫苏茶。
她捧着那桃花粉的茶水看了又看,越发觉得神奇,然后一大口饮入口中,“怎么是酸的?”
紫苏茶就是这样的,加了干柠檬一起泡,颜色被中和,味道也会带着些酸。
“还要来一杯么?”谢明珠问她,看她身上只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只留了一身衣裳?”
她乖巧地将杯子递过去,点了点头,仰着被太阳晒得满是雀斑的脸看朝谢明珠:“要。”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谢明珠有点佩服这小姑娘,勇气可嘉。也不知她可是明白,成为第一个踏上岸的疍人,会遭受多大的非议。
被非议,其实还是最轻的。
就怕哪里有什么灾祸,可能都会落到她的头上来。
豆娘摇着头,“没想过,以前是想让月大哥和我一起到船上过日子。可是昨晚他说的话,我认真想了想,他说的大概是对的,如果他也喜欢我,也许就不用我来岸上找他,他早就划着船,去海里找我,我们应当在海里相拥,而不是我千里迢迢来寻他。”
所以她这是一厢情愿,没得结果,只会给月之羡增添负担。
谢明珠庆幸,终于遇到一个头脑里不是爱情的小姑娘了,看得倒是透彻,但烧船又是怎么回事?“那你为什么还要烧了船呢?”
“我没有爹娘,流落在各家的甲板上,他们船尾燃起烟炊的时候,我就凑过去。一直到几年前,我被踹下海,和族群分散了,差点被鲨鱼咬死。”说到这里,抬头看朝谢明珠:“然后你就知道后来的事情了,我被他救下送回族里后,就想找他,捡了一艘别人不要的破船修修补补,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结果高高兴兴来找月之羡,他压根就记不起自己。
想到这里,豆娘忽然掉眼泪,“我觉得我有点可怜。”
谢明珠被她的坦诚逗乐了,伸手替她擦了眼泪,“是有点倒霉。”不过选择上了岸,要面临的问题更多更大,以后还有哭的日子呢!
“连你也这样觉得,呜呜。”豆娘哭得更伤心了,将头埋进膝盖里。
她生活在海上,是不穿鞋子的,谢明珠这时候才看到她光着脚。
但是自己的鞋子她也不合适穿,便将宴哥儿不要的草鞋找来给她,“把鞋子穿上吧,岸上比不得海上。”
豆娘抬起头来,看到是一双破草鞋,在看看自己的脚丫,接了过去,“谢谢姐姐。”
等穿好了鞋子,她有些不明白,“姐姐,不是说,你们汉人最不喜欢男人有小妾么?你为什么还要给我鞋子穿?”
“你是来给月之羡做小妾的么?”谢明珠反问她。
豆娘摇着头,“不,他不喜欢我,我就不喜欢他了。”但是,喜欢月之羡是这几年她奋斗努力的动力,现在动力没有了,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有些茫然地看着谢明珠,“我其实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船也烧了,岸也上了,我没有回头路。”说到这里,也不知哪里来的鸡血,忽然站起身来,昂首挺胸,“所以,就算是前面满是海胆壳,我也要硬着头皮走下去,因为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谢明珠被她这中二的模样逗笑了,但也觉得这才是一个十五六岁小女孩该有的面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
只是可惜,她自己是流放犯,不然真的很想将这个充满冒险精神又有趣的小妹妹带在身边。
她正想着,看到楼下有个脑袋在那里探出来,便喊了一声:“长殷。”
长殷没想到自己被抓个正着了,只得上来,“嫂子。”
“阿羡不是说去给你家收拾行李么?你怎么跑过来了?”还是月之羡不放心,派他来打探消息?
“额,收拾得差不多了,其实我是来牵骡子出去放风的。”长殷急忙找了借口。
谢明珠想着空荡荡的骡棚,皮笑肉不笑,“骡子在椰树林里呢!”今天一直在外放风。
长殷垂着头,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得坦白:“就是羡哥怕你心软,她一流几滴猫尿,你就心疼她。”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看豆娘。心里又想,还得是羡哥,别的姑娘哭就的淌猫尿,要是嫂子哭,他肯定说是梨花带雨,心疼坏了。
豆娘听到这话,气鼓鼓的:“你告诉他,天下又不止是他月之羡一个男人,我豆娘往后肯定找一个比他更好看的男人!哼!”说完,怒气冲冲就要离开。
“你去哪里?”谢明珠起身追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黑户,你当前应该先去往衙门录入户籍。”就是不知道第一个登岸的疍人,衙门会给予什么优待了。
衙门?“往哪边走?”豆娘顿住脚步,两眼茫然。
长殷在一边嘀咕,刚还气势汹汹,谁知道竟然连路都不知道往哪边走的笨蛋。
一面趁着谢明珠没留意自己,偷偷摸摸下楼跑了。
谢明珠如何没留意到,只是懒得搭理他罢了。
只是看着豆娘,这第一次上岸,给她指了路,未必也能找得到,何况她那小包袱里,连吃的都没有。
最后只得给她建议,“你现在去村子最中央,那里是海神庙,你去那里借住一个晚上,明天一早我们要进城,你跟在我们的后面就好。”
“谢谢!”豆娘闻言,忽然朝谢明珠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姐姐你说错了,我不倒霉,我运气很好,上岸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说完,笑嘻嘻地踩着那双破草鞋,往村子中央飞奔而去了。
她走了没多久,苏雨柔夫妻俩就来了,她男人庄晓梦是先搬些行李过来,至于苏雨柔,纯粹是为了那豆娘而来。
“我说明珠姐,你糊涂啊,你怎么还让她去海神庙借住,听你的意思,明天你们进城,还要带着她一起去?你这不是引狼入室么?”那豆娘虽不说十分漂亮,但一身的朝气活泼,实在是少有。
而且男人哪里有不偷腥的?何况这白送上门的?
谢明珠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但脑子里也不能只装情情爱爱,示意苏雨柔坐下,这才开口解释道:“你想多了,她只是去办理户籍而已。”何况真要引狼入室,就直接留她在家里住了,毕竟空房间那么多。
再有如果月之羡这么被容易勾引去了,那对于自己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情,及时止损。
当然,从豆娘出现到现在,谢明珠由始至终都是相信月之羡的。
也是如此,她才没有以妒妇的角色来和豆娘接触,而就以一个平常人。
所以发现豆娘,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
苏雨柔直叹气,显然觉得谢明珠就是天真好骗。“祭婆婆都不敢留她在村子里,只给了她些吃的,叫她去村子外面待着,也就你还往身上揽。”
又絮絮叨叨给她举了许多当时她苏府里后院那些妻妾相争的事儿。
听得谢明珠兴致勃勃的,如果不是庄晓梦催促回去,谢明珠还能继续听。
夜色渐深,月之羡终于是回来了。
今天的星星格外多,月光也尤其明亮,银色的月光铺满了整个银月滩,他坐到谢明珠的身旁,将身子放低了许多,把头往她肩膀上凑,“媳妇,明天走后,以后再来银月滩,也许就是过客了。”
语气里,满满的不舍。
这是他长大的地方,谢明珠自然明白他心中的不舍,酝酿着情绪想安慰他几句,谁知道下一瞬月之羡的手就不安分地环在她纤细的腰身上,带着些傻气开口:“但是,只要有媳妇在,我就永远有家。”
谢明珠嫣然笑开,没有去拍开他的手,任由他将头枕到自己的膝上,“你没有离开过岭南,去外面的州府,你害怕么?”
“媳妇来岭南时候,害怕么?”月之羡转过脸,一双美眸里,映满了星河。
谢明珠回忆了一下,“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只想活下来。”而且那时候,真没闲工夫去想别的。
“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就知道要挣钱娶媳妇,让媳妇住大房子了,有丫鬟洗衣裳有厨娘烧饭。”还有给媳妇买很多很多的首饰。
说起首饰,月之羡就觉得对不起媳妇。
以前是没有银子,现在都有银子了,还是没能送媳妇一件首饰。
所以是夜,在谢明珠睡下后,梦里依稀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在,这声音并没有响多久。
但海神庙的卢婉婉和祭婆婆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这敲打声音就仿佛在耳边,还有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祭婆婆气急败坏地爬起身来,准备扛着拐杖去打月之羡,“你有毛病啊,大晚上你不睡觉,跑这里来发什么疯?”
月之羡看着只差打磨的簪子,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火麻烦婆婆帮我熄掉。”
后面是祭婆婆骂骂咧咧的声音。
翌日一早被熟悉的海鸟声吵醒的谢明珠一睁眼,便看到床边空荡荡的枕边,放着一支银簪。
两只镂空的蝴蝶,很漂亮。
重要的是,这银光透着一种崭新才出炉的感觉。
谢明珠想到昨晚听到的声音,一时反应过来,将簪子握在怀里,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果然是个傻子。”
早上她便将木簪取下,换上了这支蝴蝶新簪子。
月之羡已经将他们的行李都绑好车了,远远看到媳妇头上那在太阳底下闪烁的银光,嘴角微微翘起。
媳妇真好看!连那簪子都变好看了。
家里东西都收拾好,一早苏雨柔夫妻俩也过来了,谢明珠将这个家转交出去,也随着月之羡赶着车去往长殷家。
长殷母子三人已经在门口翘首盼望,将行李都搬上车后,一行人正式启程离开银月滩。
走远了月之羡才回过头,“我好像看到沙老头居然来送我了?”搞得他以后不回来了一样?
“你没看错。”谢明珠点着头,不止是沙婶夫妻,村里好些人都来了,她也意识到这一次进城,可能真的往后回来,就如同月之羡昨晚所言那般,只是个过客而已。
走了没多远,便见坐在路边等他们的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