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地说,这赶车的人和马,都和整个广茂县不大协调。
健硕英俊的红鬃马,俊朗飘逸的卫无谨,他腰间别着三尺佩剑,随着夜风微微袭来,漂亮的剑穗与他月白色的袖狍微微舞动,真真是一神仙洒脱的郎君。
如此,一身浅蔚蓝粗麻月族人七分裤,坎肩褂子,浑身上下晒得黝黑的卫无歇与他一对比,仿若那干瘦如柴的黑乌鸡。
每看一眼旁边瞧着分明如同难民一样的亲弟弟,卫无谨的心头就忍不住一阵心疼,但偏偏这个从前傲慢又目中无人,连他都不大喜欢的弟弟,如今看起来,偏生是精神抖擞就算了。
整个人的心态,看起来还挺好。
直至现在他那嘴还咧着,不是因为自己千里迢迢来接他而兴奋感动,而是因为他们在捆满了一车柴火回来的路上,他发现了一大片嫩绿的猪草而欢喜。
卫无谨不知道,这个眼高于顶的弟弟,什么时候在这暮色之下,眼神还如此之好了?
甚至都等不及自己停稳车,他就高兴得像是个猴子一样跳下车,拿柴刀就直接做镰刀,飞快地挥舞着,很快就将那片猪草割了个干干净净。
又说卫无谨,刚听说这个没脑子的三弟去岭南被柳颂凌追上的时候,他就心知不好。
朝廷虽然也远在千里之外,可这凰阳有柳家,还是开阳长公主的封地。
如今形势紧张,那柳颂凌将来什么下场还未可知,这个没脑子的老三就跟她走得如此之近,这不是要将整个卫家都牵扯进这权力的巨大旋涡之中么?
好在,事有转机,接到他在岭南被山民抢了银两路引之后,无法证明身份,与那柳颂凌一起被困在广茂县。
卫家不由得是长松了一口气。
当下也是准备立即打发人去岭南接他。
再不成器,那也是自家的孩子,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外头不是?
正好卫无谨这里又被开阳长公主的人盯上,故而为了躲开纠缠,又在不损开阳长公主的面子的情况下,亲自来岭南一趟就是最好的避开借口。
与卫家老大和卫无歇这个老三不一样,卫无谨自小习武,一身的好武功,如此一车一马一剑,便独自上路来这岭南了。
自不说这沿途山河怎样波澜壮阔,踏入岭南地境后,又说此处诡谲如魅的天气变化和那山林笼罩的无边瘴气。
他沿途走来,也越发为这岭南的贫穷落后而难过,但同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之上的百姓们的坚韧不拔而震撼。
他自以为,踏入岭南后,什么穷苦没见过?没少为这个锦衣玉食,身娇体弱的三弟捏一把冷汗。
但转而一想,他到底在县城里。
再怎么说,高低是个县城,再穷肯定也穷不过自己沿途看到的那些村庄。
然而真正到了这广茂县,卫无谨还是愣住了。
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他担心卫无谨,更担心那个可怜的小外甥,在这种蛮荒落后,满是毒瘴的地方,可还活着?
不过当下,也顾不得去想这个小外甥了,首当其冲先找到这个弟弟才是最要紧的。
找到了他,确定他没什么事,与那柳颂凌也没有什么关系后,再继续去打听外甥的下落。
所以进了城的他,一路打听,终于寻到了衙门里。
和卫无歇头一次到衙门时候一样,盯着如同寻常人家院落一般的破败府衙,愣了好一会儿。
如果不是门口摆放着的那鸣冤鼓,卫无谨是真的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一县之腹,广茂县的衙门!
而且门口连个衙役都没有。
很快,一个穿着破旧半袖皂衣的中年男人匆匆从外走来,他腰间还有配刀。
卫无谨将他拦住,“;劳驾,敢为这位大人,此处便是本地县衙?”
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从南边演武场赶来的杨德发,见了他一个外乡人,又十分体面,还有一头膘肥体壮的骏马,不由得顿住脚步,仔细地打量起来:“正是,还不知公子有何高见?”
卫无谨连忙拿出路引证明,一面表达自己的来意,期间还不忘焦急地往衙门里看去。
这一眼就能全看完的衙门,自己那弟弟哪里能住得惯,只怕没少发牢骚,惹人生怒吧?
卫无谨几乎都已经做好了要给衙门众人赔罪的准备。
谁知道杨德发听得他的身份,连忙高兴地笑道:“老早就盼着你们来,如此甚好。”不过往里头看了一眼,“这会儿陈大人和方主薄都不在衙门里,六部那边的文书也都下职了。要不我先领你去找卫三公子?”
是了,此刻黄昏将尽,衙门里是该下职了。
于是卫无谨连忙道谢,只是有些好奇,弟弟居然不住在衙门?那又在何处?不是说浑身无分文了么?
但因与杨德发不熟,即便瞧他面善,但也没有多问,只随着他进了衙门,然后穿过那厨房,随即就闻到了一阵鸡屎滂臭。
他下意识拿袖子掩住口鼻,好不容易穿过,心里松了一口气,还以为弟弟就住在这种地方呢!
穿过了这前面的椰树林,他将鞋底不小心踩到的鸡屎往那沙地上别了一下,随后紧跟着杨德发的脚步。
但见这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条仅够车马通过的沙子路就在眼前,走了不到百来步,便到了一处院落前面。
这院子倒也清雅,瞧着是新修建的,还带着些翠青的竹篱笆里,不少蜀葵花苗已经长出来小半尺,院子里晾满了衣裳,一口小古井。
除此之外,便是此处常见的果树。
杨德发走在前面,在院门前一看,大门是锁住的,便晓得没大人没在这前头,故而高声朝里呼喊,“丫头们在不在?”
很快,二楼的凉台上就露出个小脑袋,甜甜糯糯地喊了一声:“杨大舅!”
“就你一个人在家么?”杨德发心里‘咯噔’一下,虽说城里没有什么偷抢问题,但这不是还闹过人贩子么?
小时这时候已经领着爱国和小黑咚咚跑下楼来了,“没有,沙若奶奶在后院剁猪草呢!”
而她脚下的小黑和爱国看到了陌生的卫无谨,立即就龇牙咧嘴地冲过去冲他犬吠。
杨德发见此,虽觉得这两只牙齿都没长齐的小奶狗不至于给卫无谨造成伤害,但还是赶紧道:“小时,快把狗儿喊开,这不是外人。”
小时得了话,把两只小狗叫回去,一面也抬头打量这个陌生人。
瞧见卫无谨的脸后,惊呼出声,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小嘴,“哇,你和卫小舅长得好像哦!”
卫无谨被眼前这个可爱漂亮的小胖姑娘惹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时,你呢?”小时见他如此和蔼面善,又有杨德发在,自不害怕。
而那边,地里的沙若听得犬吠声,急急忙忙拿着砍刀就过来,见是杨德发,方松了口气,打了声招呼,继续去干活。
卫无谨也被这么一打断,没顾得上自我介绍。
而这会儿杨德发又问起小时,“其他人呢?都哪里去了?你哥哥不是该下学了么?”
小时虽年纪小,但人聪明,脑子条理也清晰,自是一一回着:“卫小舅带姐姐们打猪草去了,听说还要打柴,哥哥去接娘了,娘被大舅母叫去拿秧苗。”
杨德发一听,这事儿居然还和自家有关系?
还欲在问,就听得身后传来说话声。
一回头,只见是小晴小暖小晚三姐妹,都各自背着个小背篓,背篓里满满的全是猪草。
家里不但是给猪煮猪食需要猪草,鸡鸭鹅也要,骡子也要。
所以可想而知,每日这消耗量是多大了。
卫无谨和杨德发一起转头望去,自也看到了,三个小姑娘背着那么重的背篓,他瞧见就心软了,上去要帮忙。
小姑娘们看到他的脸,也愣了一下。
自不多说,这里有杨德发一番解释。
又询问了小晴,她年纪大,说得更是清楚。
再结合小时的话,杨德发终于弄清楚了,这午饭后是自家女人来找谢明珠,喊她去拿秧苗,谁知竟然需要出城。
所以谢明珠就找人帮忙去信到沙若家,请她过来帮忙看着小时。
后来今天早下学的宴哥儿回来了,得知谢明珠去了城外,这么久又还没回来,就猜着多半秧苗不少,又想到卫无谨去城外的时候,路过他们学堂说要打柴火。
因此就拿钱去衙门里租车,先打听着谢明珠去了何处,去接她回来,再去拉柴火。
杨德发听到的时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小子,花了两文钱,就拿我们衙门的骡子不做骡子。”
而卫无谨已经愣在原地,只因这庞大杂乱的消息,一时间让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一是他那外甥就住在这里,二是自己那身娇体弱又讲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弟弟,居然打猪草又打柴……
更重要的是,自己这外甥是不是过份聪明了些?
然后就懵里懵懂的,听着杨德发的指挥,去了城北方向找自家弟弟,顺道帮他拉柴火。
杨德发的意思,如此省得他们衙门的骡子拉了秧苗回来,还要辛苦做牛马去城外跑一趟。
二来也不知道谢明珠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怕时间太晚,城门关了就不好办了。
城墙再怎么破败,城门再怎么不堪一击,但不管如何说,破墙破门而入,那都不是正儿八经的老百姓能干出来的。
于是乎,卫无谨就一路打听着,果然出了城北门,走了不到二里地,就看到了黑炭头一般,坐在路边等人的弟弟。
他的身后,还垒了高高的一堆柴火。
兄弟相见,两方都傻了眼,并没有什么抱头痛哭。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黑瘦的农家汉子是自己那自恃傲才不可一世的弟弟。
而卫无歇也不敢相信,从来和自己不对付,看自己不顺眼的二哥,会千里迢迢来接自己。
因此没有调节好情绪的两人像是陌生人一般,干干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一个默契地停好车,一个则往上搬柴火。
除了卫无谨陈述了一遍宴哥儿去城外接拔秧苗的谢明珠之外,然后一路无话。
直至此刻,到了这院门口,卫无谨率先打破了沉默,“柴火是堆放在后院?车能直接过去么?”他想着那黄昏时候来时,看到这前院里,没有对方柴火的棚屋。
卫无歇娴熟地从车上跳下来,走在前面去开院门,“从右边的厨房楼下穿过去,能到柴棚前。”
而这车马的动静,也把楼上的小时引来。
她和两只小狗激动兴奋地跑下来,就和卫小舅打招呼,“娘和哥哥已经回来了,刚赶着车去后院呢!”
卫无歇一听,满脸大喜,“这样说来,是有足够的秧苗了。”这田是他和月之羡辛辛苦苦耙了多少天,自己掌心的茧子都厚了一层,才给收拾出来的,却苦于一直没有秧苗。
他甚至都在想,实在不行自己培育吧?大不了就少种一季罢了。
他的喜悦是由心而发,所以不但表现在脸上,更表现在浑身,全然忘记了此刻还有一车柴火要解决。
急急忙忙就要去田边。
好在,刚走出两步,就被不理解忽然为了些秧苗而高兴的卫无谨给唤住了,“你帮我掌灯。”他车上是有马灯的,毕竟这一路从凰阳来,免不得是要赶夜路。
早前去接卫无歇的时候,只将拆下的车厢放在院子里,行李拿到楼上,马灯还是带了。
卫无歇这才生生顿住了脚步,扭过头来,接了马灯在手里,反而催促起他:“你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