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一领着锦衣卫沉默将太后凤驾拦下。
高嬷嬷板着脸,厉声呵斥:“一群没长眼的死人东西,没看见太后娘娘来了,堵在这作甚!”
太后端坐在步舆上,紧攥扶手,硬生生折了两只护甲才勉强维持雍容气度。
吴全拿着拂尘满脸堆笑走出,先恭敬拜见,随后真情实意道:“陛下犯了头疾,起不来身,差老奴来向娘娘道罪。等头疾缓解了,再寿安宫向您请安。”
太后又折断一只护甲,语气冷硬:“既然皇儿在病重,哀家更应去瞧瞧。”
吴全继续打太极:“陛下不忍娘娘担心,特意嘱咐,不能让娘娘瞧见病容。”
“好、好一份孝心。”太后面寒如霜,“那哀家便不见他。你去将那女子带出来,哀家要好好瞧瞧,到底是多倾国倾城的绝色,把他蛊惑成这样!”
“娘娘,楚姑娘在照顾着陛下,实在走不开,不如改日……”
宫门处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内殿的罗汉榻临窗,楚悠趴在上面往外看,修者五感敏锐,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卫璟坐在她身侧,不紧不慢抿了口龙团茶。
她回身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他侧目看来。
楚悠托着腮,眉间略带忧愁,“你娘好像对我意见很大。”
“在意她做什么?”
“毕竟是你的娘亲,我不想你和家人因为这些事闹得太僵。”
他上一世生母早逝,身边也没亲人。这一世难得娘亲还在,楚悠不想见他又同之前一样,因为权势纷争,闹到手刃血亲的地步。
卫璟低笑一声,语气玩味:“娘亲?”
温热指腹按住她皱起的眉头,一寸寸抚平,“她并非我的生母。”
楚悠怔愣,下意识重复:“不是?”
“太后入宫七年无所出,宋家送了个厉害医师入宫,断定她无法有孕。她把先帝灌到半醉,挑了个宫女送到榻上,然后将有孕的宫女藏在宫内,开始对外假称有孕。”
“那医师助她瞒天过海,等宫女分娩,把孩子据为己有,并处理了所有知情的人。”
“可惜,这孩子生来瞳色异于常人,被视为不祥之兆。太后一朝失了君心,连带着也厌恶那孩子。”
“留着碍眼,又舍不得杀,毕竟杀了这个就无法凭空再弄个皇子出来。所以苛责打骂,以泄心头之恨。”
他语气平静,好似在说与自身无关的事。
“而换子一事,先帝全然知情,还在暗中推动了一把。”卫璟漫不经心笑笑,“那时二皇子母家势大手握兵权,他想让宋家女得个皇子,去制衡二皇子的母家,让他喜爱的第四子继承大统。”
楚悠隐约猜到部分真相,“他把这件事告诉你了?”
“真聪明。”抚平眉心的手指下移,捏了捏她的脸颊肉,“我那父皇做梦也没想到,最终是我登基。”
“宋家势大,他怕外戚祸乱朝纲,索性告诉了我,让我与他们彻底离心。”
他握住一截细腻后颈,稍稍用力,把楚悠向前压。
两人间的距离倏地趋近于无。
“活着的,且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太后、左相。还有你。”卫璟始终眉眼含笑,静静等待楚悠的反应。
她会怎么做?
故作悲伤安慰,或是深情款款说还有她在?
然后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把这等敌国皇室辛秘送回主家手里。
楚悠久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卫璟寻不到合适的词汇,去描述这样的眼神。
温热手掌捧住他的脸,柔软触感落在唇上。
不含任何情/欲,唯有怜惜。
楚悠跪坐着直起身,环抱着他,将他拥在身前。
两人相遇之后,卫璟得到过很多个来自她的主动拥抱,这个格外不同。
令他产生了强烈的错觉。
仿佛他真成了楚悠最珍视、最重要的存在。
楚悠声音很轻:“是我来得太晚了。该早一点,再早一点来的。”
一股浓烈的涩意反复凌迟卫璟的心,他沉默环住身前的腰肢,将人完全禁锢锁住。
卫璟埋首在她的颈侧,轻轻一笑:“不晚。”
什么时候都不晚。
无论她何时出现,他都会甘之如饴,沉溺在这场虚伪的梦中。
*
卫璟开始带着楚悠一同去乾明殿。
乾明殿处理政务的御案旁添了张新桌案,窗下置了小憩用的矮榻,以山水屏风隔挡。
殿内陆陆续续多了很多楚悠的物件。
平时有臣子拜见议事,卫璟也不让她回避。
这样堂而皇之带人进乾明殿的做法,让左相一党的反对声更强烈。
卫璟又罢免了左相的几位嫡系,给局势多添了把火。
乾明殿里御池不远,楚悠时常会到那边闲逛,摘点莲蓬。
等她带着吴全和宫人离殿,墨一悄无声息从窗外翻入。
“陛下,左相府派了暗卫出城,看着是去神机营方向,恐怕按捺不住了。”
卫璟不以为意:“这老狐狸行事谨慎,这点程度还不够让他反。让人继续盯着。”
墨一点头应下,又道:“这两天燕京里出现了虞国探子的踪迹,是否要属下去处理干净?”
修长手指轻点桌案,卫璟意味深长道:“不必,留着另有用处。”
“是。还有一事,巫医已寻到了,是云游到燕国的南疆人,陛下可要召见?”
“带进来。”
不多时,殿外进来个周身银饰、衣着色彩繁复的女子。
看着二十来岁,气质沉稳,官话也说得流利。
卫璟翻阅墨一送过来的密报。
上头详细记录了此人的信息,名叫舒乌,出身虞国南疆,除了常年在两国间游历,没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他搁下密报,开门见山:“这世上是否有能控制人心神情感的蛊或巫术?”
舒乌垂首道:“回陛下,情蛊或摄魂之术都能做到。”
“孤是否中了这些邪术?”
听见这话,舒乌上前几步,谨慎端详卫璟的双眼,又探过脉象,微微皱起眉头:“中蛊者眼内会有一道黑线,观陛下双目,没有中蛊。至于有无中摄魂之术……需要喝下特殊药才能分辨。”
幽冷视线缓慢打量她,一寸寸从面上刮过。
她头垂得更低,轻声细语道:“这药材料难寻,找齐不易。煮制后,草民可以试药,陛下也可以寻宫人试药。”
*
时值七月,御池满是荷香。
楚悠摘了一把鲜嫩莲蓬带回乾明殿,打算剥点给卫璟尝尝,让他好好清心降火,省得每天晚上使唤她的手。
柳绿身影携着淡淡荷香入殿。
她迎面遇见个太医打扮的女子,正候在殿内,对她屈膝行礼。
楚悠对上卫璟的视线,“你生病了?”
“来请平安脉的太医。你坐着,让她一并请脉。”
卫璟瞥了眼吴全,对方立刻取走楚悠怀里的莲蓬,满脸笑将她迎到矮榻上,又端上一盏清茶。
太医取了方素帕,搭在楚悠腕间,伸出两指准备探脉。
“等会。”楚悠抽回手,满肚子疑惑扭头,“我就是医师,为什么要给我请脉?”
她健康到能打翻他的所有锦衣卫。
太医温声道:“姑娘,医者不自医,陛下也是关切您。”
吴全连忙附和:“对对,请个平安脉,顺手的事,您就让看看吧。”
楚悠默不作声,把手放回小方桌上。
太医仔仔细细把过脉,果然没半点问题。向卫璟回禀后,随着吴全一同退出乾明殿。
殿内静了下来,楚悠取过新采的莲蓬,盘腿坐在矮榻上慢慢剥。
清脆的掰折声连续不断。
莲子似碧玉,掉进小瓷碗里头,“为什么突然让太医给我把脉?”
矮榻背靠琉璃花窗,天光疏懒映入。
卫璟望着坐在柔和天光里的人,挑明道:“她是我寻来的巫医。”
“巫医?”楚悠剥莲子的动作一缓。
见她还在装傻充愣,他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她给你看过,身上没有蛊毒或巫术。”
言外之意很明显,她没被这些手段控制。
楚悠却听得更糊涂:“本来就没有啊。”
卫璟静静盯她片刻,搁下朱笔起身。
玄金衣摆无声拂过地面,停在了矮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