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紧眉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倔强:“即便如此,孙儿也不后悔!孙儿绝不能眼睁睁坐视旁人欺辱我纪家人!”
纪老爷子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复又神情凌厉:“这般沉不住气,日后若是到了上京城,入了官场,你会听见更多这样的声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你又能如何!”
听出了纪老爷子语气中的关心,纪温放缓了声音:“祖父,孙儿不是鲁莽之辈,若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底气,孙儿不会轻易招惹。”
纪老爷子冷着脸:“此次你当如何?”
纪温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孙儿近来有所感悟,想要拜见知县大人。”
纪老爷子立刻明白了纪温的意图:“你想要借顾知县的势?顾知县只怕会因此不喜。”
对此,纪温早已有所预料:“顾知县只是不愿与纪家牵扯过深,孙儿仅以本县生员身份前去讨教,绝不多言其他。
更何况孙儿是知县大人任期至今唯一一位秀才,也是大人不可多得的政绩之一,哪怕发现了孙儿的目的,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孙儿因他人之故有所闪失。事后,孙儿定当登门谢罪!”
纪温这一番说辞条理清晰,可纪老爷子仍旧不甚满意。
“即便能借顾知县之势,然政教互不干涉,顾知县也不能对刘教谕如何,顶多令其有所忌惮,无法对你进行面上的打压!”
“孙儿要的便是这份忌惮!”
“忌惮又如何?私底下动手脚的机会比比皆是,若是他存心忽视于你,或是在月考、季考之时故意压下你的考卷,你又能如何?”
纪温毫无犹豫答道:“县学中还有其他夫子传道授业解惑,两位训导并不比刘教谕差多少。至于月考、季考,结果无甚意义,孙儿并不在意。”
纪老爷子沉默了。
纪温能考虑的如此之多,是他不曾想过的。
孙儿的成长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一时满怀欣慰,又不免为孙儿心酸。
收起满腔复杂的情绪,纪老爷子最终提点道:“这几个月便先按兵不动,任那刘教谕如何,都不要有所动作。不出意外,府试过后,学政便要来了。”
纪温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学政大人若是来此,岂不是意味着——岁考快到了?”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
纪温顿时笑了起来:“如此一来,我倒希望刘教谕能将我打压的更狠一些了!”
毕竟,越是不起眼的人,若是一朝成名,越能打某些人的脸。
纪老爷子轻哼一声:“你就这么自信能在岁考中一鸣惊人?”
纪温微微一笑:“孙儿不敢妄想能一鸣惊人,但努努力兴许能够着廪生的尾巴。”
出了纪老爷子的书房,纪温满脑子想的都是岁考之事。
大周朝所有县学、州学及府学之中的生员不仅需要参加每月一次的月考和每个季度一次的季考,更重要的是三年一次的岁考。
月考和季考并无实质性奖惩,而岁考结果却会将生员们分为三六九等。
其中一等可为廪生,除去秀才本就享有的免疫税外,廪生每月还可领取廪米六斗、银钱五两。即便什么都不做,每逢县试之时,也可赚取一笔不小的保费。
只是廪生名额极为稀少,岳池县多年来也仅有七位廪生,其中四位在县学中进学,三位早已在县城开办私塾,纪温颇为熟悉的林秀才便是其中之一。
二等即为增生,也称增广生员。现如今绝大部分生员便是增生,享普通秀才待遇。
三等为附生,即附学生员。县学之中,附生地位最低,然而在外界,除廪生地位超然,增生与附生一样,均为秀才。
初入县学的纪温,初始身份即为附生。
不知不觉,纪温走到了王氏的院中。哪怕学习任务繁重,纪温也不忘每日抽出时间来向他娘请安。
今日也不例外,得知纪温将要拜访顾知县,王氏并未多问,而是亲自备好了礼,又对阿顺细细吩咐了一番,才放两人离去。
坐在马车上,纪温打开了王氏为他准备的礼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块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触感幼嫩,却又不过分名贵,送给身为文人的顾知县很是合适。
纪温不得不感叹一声,他娘办事实在妥帖。
再一次来到县衙,由于提前递过拜贴,这次同样很是顺利。
还是内院前厅,如上回一般的情景。
纪温不急不缓的说着自己近期学问上的疑虑,顾知县一边听着,一边却在反复猜测纪温的来意。
然而直到纪温请教完所有问题提出告退了,也不曾有任何异常言行。
纪温走后,顾知县看着桌上的一方端砚,想了想,还是叫来了师爷。
“纪温近期在县学如何?”
师爷不明所以的看了眼顾知县,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这个纪温。
他答道:“县学刘教谕与纪家有些龃龉,怕是连带着对纪温也有些不喜。”
顾知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免问道:“这是为何?”
顾知县来岳池县不久,对县内的一些过往不甚了解,师爷却是已在岳池县深耕数十年了,对各家隐秘都了如指掌。
“那纪家行五的小子与刘家小姐自幼订有婚约,八年前,刘家小姐却与当时的季知县之子——”
师爷顿了顿,接着道:“两情相悦,季大少爷亲自登上了纪家的门,要求两家退婚……”
不知顾知县对纪家的态度,师爷没敢将话说的太过透彻,尽管如此,顾知县也当即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暗自算了算,纪家出事是在十年前,退婚是在八年前,其中缘由,旁人一眼即明。
刘教谕此人,他与之来往甚少,但从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依然不难发现他的为人。
若说学问,刘教谕在举人之中学问还算尚可,可顾知县乃两榜进士出身,又如何看得上一个小小的举子?
说到人品心性,此人刚愎自用,气量狭小,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
略一思索,顾知县便明白了纪温此行用意。
这些年他一直刻意保持着与纪家的距离,不外乎担心有朝一日为其牵连。纪温此举,着实令他心中不愉。
顾知县心中不快,回到后院中不免露了几分。
知县夫人潘氏见他脸色不佳,不由问道:“今日又是生了什么事惹得你生了气?”
顾知县冷哼一声:“一个十岁的小秀才,竟也敢利用本官为自己造势!真是好的很!”
十岁的秀才,在整个大周朝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恰好,岳池县就有一个。
潘氏立刻对上了人,又见顾知县气得不轻,不禁噗嗤一笑:“我看你呀,可不是真的气那纪温,真要因此生气,直接定他个大不敬的罪名不就行了?”
顾知县脸色一板:“本官虽气,但也并非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此事是那刘墉之过,纪温此举,想来应是只为自保!”
潘氏不由问道:“与刘教谕有何干系?”
顾知县便将刘家与纪家的过往,以及纪温入县学后刘墉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
“欺人太甚!”潘氏听后,面露愠色:“纪氏如何,岂容他刘墉说三道四!”
她突然紧紧抓住顾知县的手:“老爷,您一定要为纪温做主!绝不能令刘墉这等小人欺辱于他!”
顾知县愣了愣:“夫人为何如此激动?”
想到一种可能,心中咯噔一下:“莫非岳家与纪氏有亲?”
潘氏摇摇头:“我爹娘敬佩纪大将军已久,我自小听着纪大将军的故事长大,他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战神!”
第24章
顾知县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竟对纪氏如此推崇,这怎么能行?!
“我不否认纪氏门风,只是他们毕竟曾是犯官,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祸患?你这些话在府里说说就算了,万不能让人知晓!”
潘氏性子耿直,当即反驳:“只是出言看顾一番,有什么要紧?旁人要说便让他们说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妇人之见!”顾知县怒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顾家着想!更要为重元着想!若是日后重元因此被打压,你便是后悔也无用!”
一提到儿子,潘氏的勇气瞬间灭了大半。
“真就如此严重了?”
顾知县肃容凝目:“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潘氏尤不死心:“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刘墉折腾纪温?”
顾知县有些无奈:“政教向来互不干涉,我又怎能直接插手县学之事?”
紧接着他又劝解道:“你放心,即便我什么都不做,那刘墉也不敢有过分举动,纪温这位后生且聪明着!今日这一趟,他可不是白来的!”
“此话怎讲?”潘氏急忙问道:“他不是只向你请教了一些学问吗?”
“这便是他的聪明所在!”顾知县想到那位从容镇定的少年,不免感叹:“他心知我不愿与纪家牵扯过深,所以不曾与我多言其他。
然而,他只需往县衙走上一遭,并且与我有过一番交流,看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此子入了本官的眼,有那不轨之心的,总要衡量一二。
这位有心人,便是刘墉!纪温此番借势,无论本官是否心甘情愿,他都能如愿以偿!他这是在赌,赌本官不会因此责罚于他!”
潘氏松了口气:“老爷若是要罚,早该罚了,又何必在此生气!”
“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了!”顾知县再次感叹:“本县出了位十岁的秀才,有此政绩,本官考评无忧!寻常之事不会轻易对他加以责难。他倒是十分清楚自己的价值,看来家中长辈没少为他出谋划策!”
他不认为这些都是纪温自己想出来的,一个十岁的小少年,再如何聪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定然有人在背后支招!
潘氏嗔了他一眼:“人家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重元与他大哥纪勇关系莫逆,但凡纪家向重元开了口,以重元的性子,绝不会坐视不理。可直到重元前往府城,他们也不曾向重元提起过此事,可见纪家人心性。”
说起此事,顾知县再次皱起眉头:“重元与纪家过于亲近,从前年纪小倒是无碍,日后还需得远着点!”
潘氏敷衍的摆摆手:“不过是孩子间的玩乐,有什么关系?我大哥家的子睿据说也与那纪温关系极好,我大哥不仅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希望日后能通过子睿与纪家结交呢!”
顾知县一脸的不赞同,心中只觉大舅兄实在过于鲁莽,有心想要再劝自己的夫人几句,好让她回娘家也劝劝大舅兄,但见潘氏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怕自己说了也无用!
***
纪温携礼拜访顾知县一事很快传进了刘教谕的耳朵。
倒不是刘教谕耳目众多,而是纪温此行一路都不曾避着人,甚至回到县学后也十分坦然的向大家分享了自己与顾知县的讨教经过,许多问题的解决令不少学子茅塞顿开。
当亲近的下人向他禀报此事时,刘教谕重重冷哼一声:“以为有顾知县撑腰便可高枕无忧了?我县学之事,哪怕是本县知县也无权干预!”
然话虽如此说,可他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令纪温消失,却是不行了。触及到律法,等同于将把柄送到了顾知县手里,为了一个纪温,将自己折了进去,刘教谕可不会做这样的买卖。
不过没关系,只要在县学之内,对付区区一个学子,那还不是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