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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春早已换好私服,为掩人耳目,甚至挥退了自己常带的小厮。一收到纪温的消息,当即便起身前往纪宅。
书房内,纪老爷子看见来人,便要与之行礼,却被张廷春一把扶住。
“将军,万万不可!”
纪老爷子神色淡淡:“大人,礼法不可废,如今老夫只是一介草民,该向大人行跪拜之礼。”
张廷春仍不松手:“如今这里没有外人,将军不必如此,我此行只以故人身份前来,不是什么大人。”
他朝纪温使了个眼色,示意纪温与他一同劝劝他祖父。
纪温接收到眼神示意,看看自家祖父,以目光征询。
纪老爷子便不再坚持。
张廷春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解纪老爷子目前的境况,同时也是为了向纪老爷子传递一些消息。
“这些年,太后娘娘不时提起您,当年之事,娘娘深感惋惜,时常自责自己彼时力有未逮,无法襄助于您。得知您安好,太后娘娘也能安心了。”
纪温一惊,太后?!
纪老爷子却丝毫不意外。
“娘娘当年处境艰难,老夫从不曾奢求能得娘娘惦念,如今方知娘娘之心,老夫感激不尽,还望大人替老夫多谢娘娘一片心意。”
“将军之事我自会向娘娘禀告,若是娘娘希望将军能重新入朝——”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将军之罪乃先皇亲口定论,即便是太后娘娘,又怎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替纪家平反?
以将军的傲气,更不愿顶着一身污名重返朝堂。
此事怕是难以转圜。
纪老爷子同样知晓其中症结,他洒脱一笑:“老夫已经老了,如今天下能人辈出,娘娘何愁无人可用?”
张廷春却并不轻松。
“皇上年纪渐长,朝政总归有一日要交还于他。可现下已有那起子小人整日在皇上身边进献谗言,企图离间娘娘与皇上的母子情分!”
涉及到天家隐秘,纪老爷子不好开口,可神色同样凝重。
张廷春既然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只可能比之更为严重。
若是太后与皇上不和,朝堂之上怕是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沉默半晌,纪老爷子才道:“皇上如今还未长成,兴许日后便能理解娘娘的一片苦心。”
“希望如此。”张廷春叹了口气,又看了眼纪温。
皇上的年岁,可与纪温差不离,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呢?
说完朝堂之事,张廷春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纪温身上。
“没想到将军从戎数十载,孙儿却是个文曲星!”
提到纪温,纪老爷子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老夫也不曾想到此生竟还能培养出一位读书人。”
张廷春又问纪温:“如今在何处读书?师从何人?”
纪温一一作答:“学生如今在县学念书,幼时跟随祖父,考取秀才后便随县学夫子。”
张廷春问道:“何不拜一大儒为师?以你这般天赋与心性,想必不是难事。”
纪温苦笑着摇头:“大人,实不相瞒,学生在县学中并不突出,每每月考之时,考评都吊在中等的尾巴上。”
“这是为何?”张廷春十分不解。
纪温的学问他是亲眼见过的,哪怕在府学中也可名列前茅,怎么在县学反而如此落后?
纪温摇摇头:“哪怕回回月考都不尽如人意,学生也从不敢掉以轻心,每一次月考都竭尽全力。然而,结果便是如此。”
身为大理寺卿,张廷春很快嗅出了其中的猫腻。一次不佳,也许是发挥失常,次次不佳,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此事我会派人去查,定会给你一个结果!”张廷春正色说完,又露出思索之色:“县学夫子学问有限,你若是想另寻名师——”
他开始在脑海中搜索相熟的大儒,若不是大理寺公务繁重,他甚至都想亲自教授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好苗子?
正当他陷入选择之中时,纪老爷子突然开了口:“岁考过后,温儿便将启程前往金陵,我已修书一封给那王璋之,请他教导温儿。”
祖父不知何时竟已为他做好了打算,纪温霎时既惊讶又感动。
“王璋之?”张廷春一时反应不过来,想到金陵王氏,才恍然大悟:“将军说的是当世大儒王老先生?”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那是温儿的外祖,想必他不会拒绝。”
张廷春顿时笑开了:“原来纪温还有位如此不寻常的外祖,倒是我白费心思了!”
纪温连忙道谢:“多谢大人费心!能得大人照拂,是学生之幸!”
张廷春笑着摆摆手。
临走之前,张廷春再次问道:“将军当真不愿再回上京城?”
纪老爷子看着纪温,目光深远。
“纪氏罪责乃老夫一人之过,与子孙无关,日后若是温儿入仕,老夫便随温儿迁居。”
张廷春明白了,他再次对纪温鼓励一番,道:“我在上京城等你。”随即离去。
今日张廷春与纪老爷子的一番谈话全程都未避着纪温,其中信息量实在过大,使得纪温独自消化了好一会儿。
比如,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纪温了解到当今朝堂形式。
天子年幼,太后摄政。
从二人言谈中看来,太后似乎对纪家心存善意,然而不太妙的是天子年纪渐长,恐怕已与太后离心,如此一来,太后的善意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拨,此时的朝堂,怕是已渐渐成为一滩浑水。
再比如,虽仍旧不知纪家所犯何事,可若连太后都难以平反,恐怕日后机会渺茫。
然而无论如何,但凡有一丝希望,纪温也绝不会放弃。
因为他知道,即便纪老爷子从未开口,他也知道,其一生所愿。
要留清白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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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考已经结束,纪温也已达成了目的,然而纪老爷子却没有要启程回岳池县的意思。
纪温与纪勇询问纪老爷子时,得到的回复是再等等。
等什么呢?
两人面面相觑。
又过了两日,两人被叫至书房,原来是纪老爷子收到了家中来信。
纪二伯与纪武行各写了一封,纪武行的那封,纪老爷子快速略过,随即便递给了纪温。
而纪二伯的信,纪老爷子却是看了很久。
纪武行的信上除了表达家中对外出的祖孙三人的惦念,着重体现了他与王氏对儿子的想念,全篇更是充满了对儿子在岁考中得到上等考评的自豪与骄傲。
纪勇左等右等,见四弟都已经看完了信,伯祖父却仍未将他爹写的信给他,不由有些紧张。
“伯祖父,我爹我娘可是有事?”
看纪老爷子这副沉重的表情,纪勇实在没有办法不胡思乱想。
纪温也意识到事情有异,可是若家中有事,纪武行的信中不可能没有提到。
想了想,或许是二房的私事。
果然,纪老爷子随即放出了一则重磅消息。
“勇儿,你可愿入军营?”
纪勇愣了片刻,毫不犹豫答道:“侄孙愿意!”
“既如此,你明日便收拾行装,随安大人走吧。”
惊喜来的太快,纪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听到明日便要走,连与爹娘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了,又有些不舍。
纪温同样吃了一惊,问道:“祖父,怎么如此匆忙?那位安大人又是谁?”
纪老爷子看着纪勇:“安大人乃泸州卫指挥使,如今正在府城内,明日便要返回泸州,你若随他一同前往泸州,于你日后有利无害。你祖父与爹娘那里,我已去信问过了,你自己看看吧。”
纪勇愣愣接过信件,上好的宣纸上有几滴明显的渍水痕迹,一定是他娘哭了吧。
信上是他爹的亲笔字迹,他爹一向话少,只在信上告诉他,祖父与他们都支持他参军,学武十余载,如今终于得到大展拳脚的机会,他们无一不替纪勇感到高兴。
末尾处,他爹只留下一句话:“万望吾儿平安归来!”
看完信件,纪勇眼中氤氲,险些落下泪来。
他强忍着压下汹涌的泪意,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勇气坚定道:“伯祖父,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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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府城的大小商贩迎来了一位大主顾。
府城大街上,纪勇正带着纪温穿梭于人流之中,不时进入两边的临街商铺,动辄横扫一空。
身后的阿顺脖子、双手均挂满了东西,艰难的跟在两位孙少爷身后。
“四弟,这有一家首饰铺子,我们进去瞧瞧!”
纪温无奈紧随其后。
若不是两人自小习武,身体远胜于常人,这会儿早走不动了。
比如阿顺,此刻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纪温见他实在累极,十分体恤的令他待在原地休息,剩下的路程他自己陪大哥走。
“你看这根簪子,戴在我娘头上肯定好看,还有这枝珠花,念青瞧见必定喜欢,那小丫头最爱美了!”纪勇一手拿着一件首饰,满脸兴奋道。
纪温在一旁附和着,顺便也为王氏挑了些首饰。
一路下来,纪勇又买了不少布匹、糕点、还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全部命店小二直接送至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