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温笑了起来:“表哥放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从今日起,我自会盯着他,如有妄动,定当告知表哥!”
他笑的自信,殊不知,这一盯,便是整整一年。
这年冬日,十三岁的纪温准备提前回到顺庆府过年,并留在顺庆以备来年秋天的乡试。
第57章
因着王元彦日日耳提面命, 程颉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以至于当看到纪温向他辞别,并即将启程归乡时,他心里竟不是不舍, 反而诡异的松了口气。
纪兄走了,斋长应该就不会整日监督他了吧?
为了掩饰心中隐秘的雀跃,程颉故作深沉道:“纪兄, 你且先去, 待年后,我也要启程前往顺庆府准备乡试了, 届时我们再相聚!”
神色认真,语气真诚,若不是那一把摇的欢快的折扇, 纪温还真就要信了。
他好笑的摇摇头, 并未当面揭穿。
临走前,外祖父王老太爷派了人请他前去。
自上回举子们纷纷奔赴上京城赶考,王老太爷也随之停了在日新书屋的讲学。
这段时日,纪温时常来小院请教, 日后回了顺庆府, 可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老太爷依旧坐于树下与自己对弈,一派闲适淡然模样。
见了纪温前来,他含笑道:“来年乡试可有把握?”
纪温想了想, 中肯答道:“大约有八分。”
这个回答可算不得谦虚,如今纪温年仅十三, 即便是来年乡试之时也不过十四, 这个年岁的若是能得中,那便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了。
十四岁的举人老爷,放眼整个大周朝, 也不过一手之数。
王老太爷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饶有兴味的笑了笑:“你倒是比怀予那小子实诚许多!”
纪温面色赧然:“也就是在外祖父面前,孙儿才能将话说满,若是旁人问我,定也是要留几分的。”
他早早发现了自家外祖父与寻常文人不同,并不喜欢过分自谦的学子。
果然,王老太爷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人将圣贤书读进了脑子里,有些人将圣贤书读在了嘴里!”
纪温不敢猜测王老太爷意指何人,当下只恭敬低着头。
王老太爷说完,又回到了正事上。
“你祖父当年树敌无数,此番乡试,你可要当心了。”
纪温不解,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遥想着当年往事,不由笑道:“自古文武不和,你祖父当年可是朝中武将首要人物,如今朝中与你祖父同期的可还大有人在......”
纪温瞬间明白了。
他面色变了变,很快想到其中要害:“旁人都无关紧要,唯有主考官......”
这便是王老太爷今日找来纪温的目的所在。
他安抚道:“如今各省主考官均未定夺,即便主考官与你祖父有隙,也不必担忧。”
纪温立刻俯首恭听:“还请外祖父赐教。”
王老太爷看向远方,忽然道:“温儿,其实你的身边一直有着一股庞大的势力,若是发挥得当,它将发挥出无法估量的力量。”
“势力?”纪温越发不解了。
他祖父他爹早已沦落为平头百姓,无权无势,他自己如今尚且只是一介秀才之身,谈何势力?
若真要论势力,只有那远在大同府驻守边关的三叔祖一家还是官身。
“外祖父指的是我三叔祖一家?”
王老太爷收回目光,瞥了纪温一眼:“非也。”
纪温小心猜道:“莫非外祖父指的是王家?”
王老太爷再度瞥了他一眼,直接道:“武将能杀敌万千,守卫大周边疆,当今文官却依然能稳稳压其一头,你可知是为何?”
纪温不明白外祖父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依然老老实实答道:“武将强于乱世,当今天下安定已久,更需要文官治理各府州,支撑朝政。”
王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生于武将之家,能明白至此,你祖父是个明白人。”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语气加重:“自古以来文人中杀身成仁者不在其数,历朝历代凡有奸佞之人,必有无数文人口诛笔伐,一代代的文人风骨早已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文人势力,此力量足以震慑朝纲!”
纪温惊呆了,作为一名后世之人,他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并且毫不怀疑。
可他震惊于他这位看起来不问世事、一心沉醉于山水之间的外祖父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想法!
外祖父早已成为当世大儒,又创办了南淮书院,天下顶尖学子中,不少出自南淮书院,无数人尊他为座师,以他的声望,若是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将纷纷响应。
看起来身无一官半职,却拥有着能震慑朝纲的力量!
看见纪温惊愕的神色,王老太爷只以为他暂时还无法理解这股力量,轻声安抚道:
“以你之见识,自然无法感受到文人力量。
你只需记住,若是乡试之时有人从中作梗,只要你占了大义,便无需害怕,你的身后,是南淮书院数千名士子!”
在这一刻,纪温忽然明白了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
不仅仅是因为官场上无人护持,更是因为留在南淮书院,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今的表哥在书院中已是威望深重,书院上下莫不服从,外祖父这是要将表哥培养为下一代士子领袖!
纪温不禁为外祖父的深谋远虑而深深折服,他恭敬俯身拱手道:
“孙儿谨记外祖之言。”
在书院拜别外祖父、大舅舅与表哥,纪温又赶回了王家,向外祖母与大舅母辞行。
外祖母数月前才送走了女儿女婿,如今又要送走外孙,心中十分不舍。
好在纪温乡试后便会回到应天继续读书,想到这点,老人家心里才好受了些。
大舅母则是担心纪温的安全问题。她本想安排管家王安一路随行,然而此次远行纪温并不打算乘坐马车,而是选择骑马,快马加鞭之下,约莫四五日便可到达顺庆府。
如此一来,不擅骑马的王安自然无法陪同。
纪温再三保证自己定会小心谨慎,绝不给人可乘之机,然而大舅母始终难以安心,最终还是拨了两名护卫随身保护纪温。
于是,纪温带上了书童阿顺,并两名王家护卫,四人一同骑马前往顺庆。
初冬时节,空气中已渗满寒凉之意,纪温坐于马背之上迎风驰骋,更觉寒冷刺骨。
可一想到即将见到三年未见的祖父,还有念青、纪二伯二婶以及从未见过的新出生的六弟,他的心中便忍不住涌上一股暖流。
因着书童阿顺没有功夫在身,马术也仅是平平,在四人中显得格外吃力,故几人比计划中晚到了半日。
当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将停在了纪宅大门口时,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立刻自内打开,门房似乎等候已久,看见来人,高声喜道:
“四少爷回来了!四少爷回来了!”
纪温高兴之余,略显诧异。
家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自己竟从孙少爷升级为少爷了?
纪宅极大,好在家中不少下人有功夫在身,很快,他们奔至各个主院,向各位主子告知了这一好消息。
纪温下了马,第一时间向纪老爷子的松鹤院赶去。
站在纪老爷子的书房前,纪温忽然顿住了脚步。
三年多未见,他骤然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直到里面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还不进来?”
纪温听到熟悉的声音,当下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纪老爷子端坐于高大的书案之后,一如以往的那七年间。
自从十年前他们由滇南之地回到岳池县祖宅,往后的七年里,纪老爷子便是在这间书房里教导纪温启蒙,教授他四书五经,亲手教他习字。
纪老爷子仿佛是一座大山,高大、巍峨,令人倍感安心,也难以窥其全貌。
他与三年前相比似乎并未有所不同,依然背脊挺直、精神矍铄,但纪温细心的发现他头上的白发比从前多了不少。
纪温忍下心酸,恭恭敬敬的朝着纪老爷子长揖下去:“祖父,孙儿回来了。”
良久,纪老爷子没有叫起,纪温也始终保持着躬身姿态。
他轻笑出声:“跟你大舅舅学了这几年,到底稳重了不少,起来吧。”
纪温这才收回手,立起身子,看着纪老爷子关心道:“祖父这几年身子可还康健?”
纪老爷子答得毫不犹豫:“放心吧,我还没老!”
纪温露出不赞同的眼神:“无论年岁几何,仍需注意身体,您可以挑些温和的招式,闲来无事时练练,也能强身健体......”
纪老爷子只觉好笑:“人都说外甥肖舅,你果真与你大舅舅相似。”
纪温顿时住了嘴,有那么一瞬间惊觉自己此时苦口婆心的模样还真的像大舅舅。
但很快他甩出了这种想法。
“祖父不必拿话堵我,我若是大舅舅,可不仅仅只是如此。”
纪老爷子发现自己的孙子当真成长了不少,若说三年前,他还稍显稚嫩迷茫,如今却已是目光清明,眼神坚定而自信。
随意考校了一番,竟发现孙儿在学识上已经不亚于自己了。
他心下满意,面上却分毫不露。
待纪温细细说了这三年间的过往,听到王老太爷那一番关于文人势力的言论,纪老爷子沉默片刻,随即说道:
“你爹娘还在等你,小六如今也一岁了,你至今还不曾见过,去看看他们吧。”
纪温不知祖父在想些什么,但想到许久未见的念青,还有自出生至今从未见过的小六,他心中升起一股迫切。
来到后院,他先去看了王氏,方才转至纪二伯纪二婶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