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的剖析像是一个无形的巴掌,重重打在了一向以开皇盛世自得的君臣脸上。
高颎的脸色已由最初的凝重转为铁青。他猛地踏前一步,袍袖带起一股疾风,声音因压抑的激愤而微微发颤:
“荒谬!‘国富而民疲’?此乃后世书生坐而论道之妄言!
陛下!若无开皇年间‘大索貌阅’之雷霆手段,焉能厘清隐户,充实府库?若无《开皇律》删繁就简,严明法度,焉能一扫前朝积弊,令宵小敛迹?‘路不拾遗’便是明证!
此非强权之功,乃秩序之威!至于役夫之苦……”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让人难言的滋味,“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运河贯通南北,府兵戍卫边疆,此乃万世之基!岂能以一时之艰,抹杀千秋之功?!”
他是开皇之治最核心的铸造者,天幕的评判,无异于对他毕生心血的鞭挞。他的目光扫过阶下同僚,迫切需要他们的声声支援。
裴矩依然垂着眼,只是那已然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紧了几分。
高颎的激昂陈词并未让他动容,反而那“府兵自备器械戍边,家园荒芜”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陇西道某次密报中提到的零星逃兵……那些被“高效榨取”的民力,终究是帝国的基石啊。他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淹没在高颎的余音里。
御史大夫苏威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天幕提及杨坚“喜怒不恒”、“当廷杖毙大臣”,让他脊背窜上一股寒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笏板,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某次廷议时目睹同僚杖毙惨状的冰冷触感。
法律的尊严,帝王的威信……这其中的微妙界限,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如履薄冰。他偷眼觑向御座,不敢多言。[2]
阶下群臣,心思各异。那些出身关陇武勋的将领,对天幕“国富而民疲”的说法大多嗤之以鼻,认为高颎所言极是,乱世用重典,盛世需铁腕,天经地义。
出声支持者络绎不绝。
而一些寒门出身的文官,或曾亲历地方治理者,则隐隐觉得天幕点中了某些他们曾感不适却又不敢深究的症结。
大殿内弥漫着一种混杂着不服、忧虑、反思的沉重气氛。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凝聚在了御座之上。
杨坚端坐着,却仿若一尊冻结的石像。
天幕将他的开皇之治与李世民的贞观之治并置剖析,种种得失再不能更加清晰。
他看见了满仓的粟米,也看见了役夫的苦楚;听到了天幕对他“路不拾遗”的赞誉,也听见了她“工整严谨,却少了几分生气”的判词。
“治”与“兴”。
“物理层面的静态秩序”与“心理层面的动态和谐”。
“冰冷的律令、高效的行政、强大的国力”与那虚无缥缈的……“爱人”?
高颎的辩护铿锵有力,那是他熟悉的逻辑,是他统治的基石。
可天幕展示的贞观景象——农夫脸上希冀的微光,乃至那“存百姓”、“民惟邦本”的话语——却像一根细微的针,刺入了他坚硬思维外壳的缝隙。
他抬头望向殿外天际,仿佛想要穿透时光,更清楚地看一眼那贞观盛世的脉络。
“爱……人……” 他再次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
比起第一次的完全茫然,这一次,他竟从中品出了些许滋味。
作者有话说:[1]《阿房宫赋》
[2]omg,写到这里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我这一生如履薄冰”,薄冰哥快从我脑子里出去!
第97章 唐宗 【总结了这么多……
【说了这么多, 大家也一定总结出了核心论点:开皇之治和贞观之治的最大差别,还是得归结到民生头上。】
【开皇之治,富国!富在何处?富在仓廪!富在府库!那洛口仓的粟米, 堆砌如山, 在阳光下闪耀着黄金般冰冷的光泽。它足以支撑起隋炀帝挥霍无度的龙舟水殿, 远征高句丽的百万大军!
榨取民生积攒财富, 效率极高, 民生关怀?不足!甚至可以说,被刻意忽视了。】
画面骤然拉近, 聚焦于开皇年间的运河工地。寒冬腊月,役夫赤着上身,肩扛手抬, 沉重的条石压弯了脊梁。
监工的皮鞭带着破空声落下, 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绽开血痕。一声声压抑的闷哼, 淹没在号子与寒风的呼啸里。他们的眼神空洞, 望向远方荒芜的家园,那里, 妻儿正忍饥挨饿。
【开皇的富庶, 是‘国富’!是皇帝和朝廷的富庶!那粟米堆积的粮仓,与田间地头面黄肌瘦的农夫,形成了开皇盛世最刺眼的对比!
‘中外仓库, 无不盈积’。】
天幕再度念起这句原意是为称赞开皇年间繁盛景象的句子,此刻再听, 已多了十成十的讥嘲讽刺。
画面切换, 是贞观初年的田野。
同样是寒冬刚过,春寒料峭。几个农夫正在修缮被战火毁坏的田埂。他们的衣衫也打着补丁,面色带着长期饥饿的菜色, 但眼神却不同。那里面有一种东西,叫做“盼头”。
一个老农直起腰,抹了把汗,指着不远处新翻的泥土,对身边的年轻人说着什么,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镜头拉远,田野里散布着三三两两劳作的身影,虽不密集,却透着一股复苏的生机。
【贞观之治呢?它追求的是‘民安’!是藏富于民!贞观君臣,尤其是李世民,亲眼见证了隋朝如何在极盛中瞬间崩塌。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所以,贞观的目标,不是仓廪里堆满冰冷的粟米,而是让农夫脸上有笑容,让田野里有生机!他们轻徭薄赋,不轻易兴大役——
李世民有多处史料可以证明他对泰山封禅极为向往,他本人的功绩也足够他登上泰山之巅。
所以有臣‘上体天心’,上书请其封禅泰山。
但他即便心动,却次次因悯惜物力最终选择拒绝。
——力行‘存百姓’之策。
即使贞观四年后‘天下大稔,米斗不过三、四钱’,朝廷依然相对克制。
贞观国库可能并不如开皇充盈,但农夫只需缴纳定额的租庸调,就能安心春种秋收,不必担心明日就被拉上战场或征去开凿运河!
这,就是贞观符号最核心的承诺——给普通人一份安身立命的‘预期’!】
***
隋文帝时期
“预期……”杨坚喃喃重复着这个词。
那他治下的百姓,也有预期吗?他们的预期是什么?是完成朝廷的赋役?是不要被“大索貌阅”的酷吏抓住错处?还是不要在帝王震怒时被牵连?
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
御史大夫苏威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天幕所言……这‘民生’二字……臣以为,开皇年间,百姓亦得安生啊……”
他试图辩解,却显得苍白无力。他想起了自己巡视地方时,那些官吏为了完成户口和赋税指标而显露的酷烈手段,那些在运河工地上无声倒毙的民夫,那些府兵家眷眼中深藏的愁苦。
可一切的一切,都被“路不拾遗”的宏大叙事掩盖了。
裴矩这一回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低沉:“陛下,老臣以为……天幕所言之‘预期’,或许便是……民心之所向,国本之所系。开皇之富,富在仓廪;贞观之安,安在黎庶。孰轻孰重……”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明。
这位历经沧桑、洞悉西域人心向背的老臣,比任何人都更理解“怀柔”与“归心”的力量。贞观那种让“胡商在长安西市交易时的信任”,正是开皇盛世所缺乏的温暖底色。
高颎的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复杂的灰败。
他看着天幕上那贞观农夫脸上微弱的希冀之光,再对比开皇役夫眼中的麻木与绝望,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毕生追求的强国之路,难道错了吗?他引以为傲的“治绩”,难道竟是以牺牲这最根本的“民心”为代价?他张了张嘴,想反驳裴矩,想再次强调“非常之法”的必要,却发现喉头干涩,发不出有力的声音。
他赖以支撑的信念支柱,在天幕无情而精准的对比下,终于出现了动摇的裂痕。
***
【开皇之治的成果,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厦,缺乏‘爱人’的伦理根基和制度韧性来维系。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然而,拥有了这份弥足珍贵的‘预期’——那份让普通人能安心春种秋收、相信明日可期的承诺——的盛唐,‘预期’最终回馈给他们的报酬,其丰厚程度,甚至连缔造者们都始料未及——
“人家粮储,皆及数岁。”
——普通人家储备的粮食都够吃好几年。
“太仓委积,陈腐不可较量。”
——国家粮仓里的粮食堆积如山,多到腐烂变质,其数量庞大到根本无法计量!
天宝年间“天下岁入之物,租钱二百余万缗,粟千九百八十余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余万屯,布千三十五万余端。”
——更是一份足以让任何帝王侧目的、堪称惊人的国家财政收入!】
【正是这物阜民丰到了极致的景象,才真正铸就了‘巨唐’之‘巨’的坚实根基与磅礴来源!】
***
贞观年间
当那份天宝年间骇人听闻的财政收入清单滚过天幕时,即便是早已被天幕剧透过未来的李世民,也依旧被震撼得瞬间失语!
“嘶——”一声清晰而急促的抽气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他猛地从御座上站起,仿佛要离那天幕更近些,将每一个数字都看得更真切!
“粟……千九百八十余万斛?!绢……七百四十万匹?!!”
他喃喃复述着这几个关键数字,素来沉稳深邃的眼眸中,此刻也掀起了惊涛骇浪!
作为亲手缔造贞观之治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数字背后意味着何等恐怖的生产力与组织力!这绝非仅仅是疆域广阔所能解释,这是整个社会机器高效运转、亿万生民安居乐业、创造力得到空前释放后,才能喷涌出的财富洪流!
“藏富于民……藏富于民……”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眼神中的震惊渐渐转化为一种滚烫的、近乎灼热的明悟与狂喜!
与此同时,还有人看着那句“太仓委积,陈腐不可较量。”心痛地揪紧了心口前的衣衫。
房相脸色青青白白: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呵,有时候真的比人和狗之间差的都大!
*
隋文帝时期
杨坚面色怔忪:藏富于民……藏富于国……,这两个居然是不冲突的吗?
***
【有了这个‘预期’之后——才有了安史之乱后那一个个前赴后继的身影。
所以在王朝遭受重创后,那深入人心的‘贞观故事’和制度框架:三省制、科举制包括律法精神,成为帝国延续和后世复兴的精神源泉与制度依托。
所以哪怕到了王朝末年,一首秦王破阵乐,也还是给李唐续了十年命数!】
***
宝应年间
陈玄礼浑身剧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