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梅有些好奇：“那你的意思是江爱军的妹妹想要回城来顶替了林倩倩的这个空缺？”

　　“对，他们家是这样打算的，但我觉得悬。虽然江爱军妈来我家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女儿下乡插队生活多么辛苦。可是既然这么辛苦，那当初怎么不让她宝贝儿子去，而是让女儿去呢？江爱军妹妹可比他要小两岁呢。我听我爸和我妈私下说，江爱军既然已经接了他妈的班，那不管是团里还是上面的文化局里，都不会同意让江爱军的妹妹也来文工团。不然他们家一个工作，两个孩子接班，其他家里有好几个孩子的闹起来怎么办？所以这个名额，肯定轮不到江爱军妹妹。”

　　李茉莉说完，看着赵永梅：“永梅，咱们这些天也算是朝夕相处，你其他的艺术天分我还没有了解到，但是我觉得你有演话剧的天赋，最起码比我强多了。永梅，要我说你不然想想办法，把这个多出来的名额给搞到手？”

　　“茉莉，真的谢谢你对我的看好，但是，我怕是不行。”

　　“你怎么就不行了，永梅，文工团的工作可能在外行人眼里看，觉得是搞艺术的，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但是你也知道，其实大家都是一堆名逐利的俗人，也会吃喝拉撒，也会勾心斗角。有些事情听了都觉得脏耳朵，可一个个都争着去做。要我说，永梅你比文工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高洁。”

　　赵永梅笑着说：“茉莉，你都说了，文工团其实也是争名逐利的名利场，那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怕是连入场券都拿不到。”

　　赵永梅虽然失望，但不会愤懑，因为她相信靠自己一步一步，总能走出自己的路。

　　听赵永梅这么说，李茉莉也冷静下来了，这几天为了林倩倩空出来的这个名额，已经有不下五拨人来找她爸攀关系了。即便她爸也只是个文化局的副局长，在这事儿上根本说了不算。

　　李茉莉有些沮丧：“对不起啊永梅，我是真的希望你能成为文工团正式的一员。”

　　赵永梅倒是反过来坐在李茉莉身边安慰她：“没关系，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的。文工团的大家都很好，可能现在的我和文工团的缘分还比较浅。等缘分到了，说不定我们还会有机会合作的。”

　　李茉莉嗯了一声，又有些支支吾吾的说：“永梅，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赵永梅扭头看着李茉莉：“说吧，我听着。”

　　李茉莉说：“那我悄悄和你说，之前不是秦团长让我领着你去买皮鞋和雪花膏嘛，然后我之前排练比较忙，就一直住单位宿舍，这次回去之后才和我爸妈把这事儿说了。当时我爸突然问我，你是不是长得很标致。我说是，然后说你特别好，长得好看，性格也好，很会演话剧，最重要的是特别聪明。台词，你一记就会了，秦团长发愁的节目单，你也立刻能按照秦团长的说法给算出来。而且在话剧表演的时候，别人忘词了，或者说错了，你都能不动声色的提醒或者圆过去。”

　　赵永梅被李茉莉夸的都有些害羞了。

　　李茉莉说着，突然压低声音：“我当时说完这些，我爸就突然来了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秦斌还是喜欢聪明漂亮又淳朴善良的女孩，还是喜欢用这种攻心的手段。这话我听着感觉不像什么好话，但是我再问，我爸就说我听错了。可后来我妈骂我爸，嫌他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不过今天我出门前，我妈让我提醒你一句……”

　　赵永梅后背已经渗出了汗水，她强装冷静的看着李茉莉。

　　李茉莉说：“我妈说，三张大团结可能没有一双精巧的皮鞋更能让人震撼，但它们是等价的。”

　　赵永梅看着李茉莉，问她：“茉莉，你懂你妈妈的话吗？”

　　李茉莉摇摇头：“我不太懂，三张大团结不就是一双皮鞋的价格吗？我妈妈这话像是在说废话。”

　　赵永梅突然笑了：“茉莉，等演出结束，我可以去你家里拜访叔叔阿姨吗？我想谢谢他们。”

　　“永梅你当然可以来我家了，不过，我真不懂你们这些人说话的方式。难道把话说的让人听明白很困难吗？”

　　赵永梅说：“阿姨是怕我被皮鞋和雪花膏给迷了眼。茉莉，可能对你来说，一双皮鞋，一罐雪花膏，都是很平常的东西。但是对我来说，这是我第一双皮鞋，是我第一罐雪花膏，更是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生活。人的欲望一旦被打开，想要的东西就会越来越多，但是，我又该如何负担这膨胀的欲望呢？”

　　秦团长如果给赵永梅三张大团结，这钱的确不少，但对赵永梅来说并不是天价，赵永梅自己攒的钱也有四五十了。

　　但是那双皮鞋，那罐雪花膏却是赵永梅遥不可及的存在。

第33章

　　赵永梅突然发现, 她以为自己很会看人，但她能看懂的也不过是同龄的男男女女，但在那些已经掌握一些权势的人眼里, 她是如此的稚嫩，如此的简单，如此的不设防。

　　秦团长送出的一双皮鞋就让赵永梅情绪失控了。如果她没有冷静下来, 没有自己的计划和目标，那么她为了能获得更多的皮鞋, 为了能获得更多的雪花膏，又会去做什么呢？

　　赵永梅很庆幸自己不是容易被糖衣炮弹迷惑的人, 但是这件事如果李茉莉不说, 赵永梅绝不会想到在这一双皮鞋，一罐雪花膏里, 还包含着几不可察的别有所图。

　　赵永梅细想这段时间和秦团长的相处，她很肯定秦团长并没有做什么过界的行为。而且秦团长在文工团所有人面前都表现的很公正，很公道。

　　甚至他让李茉莉领着赵永梅去买鞋这件事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文工团里现在的几双高跟鞋赵永梅穿着都不太合脚，为了表演的效果, 给赵永梅买一双也说得过去。

　　赵永梅之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 如果演员的每一套演出服都要合身, 每一双演出鞋子都要合脚, 那文工团得有多少衣服, 多少鞋子啊。赵永梅一个来帮忙的不懂这些，李茉莉想法单纯也不曾多想，但是李茉莉父母这样有社会经验的人，就会一眼看出了这件事的不对劲。

　　而且，性格单纯的李茉莉都知道对赵永梅来说, 昂贵的皮鞋远不如三张大团结有用，所以她在买鞋时，才和赵永梅说，这双皮鞋赵永梅如果不想穿，也可以转手卖了。

　　那秦团长难道看不出对赵永梅来说，她更需要的是钱而不是一双皮鞋？可是秦团长还是选择了让李茉莉领着赵永梅去买皮鞋，买雪花膏。

　　可能秦团长也并非想要做什么，目前为止，他也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就像是往水中撒入鱼食，鱼上不上钩，就看鱼自己能否抵抗住鱼食的诱惑。

　　赵永梅已经抵抗住了诱惑，但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抵抗住的诱惑，是有人故意放在自己眼前的。有人拿着鱼食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就希望她可以失去理智，一口扑上去。

　　如果没有李茉莉的提醒，赵永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看破。甚至可能在某一天，真正摔上一跤，她才恍然发觉。

　　现在赵永梅有些庆幸，庆幸自己一贯与人为善，如果不是她和李茉莉关系很好，李茉莉母亲又何必让李茉莉提醒自己？

　　在这一刻，赵永梅意识到，她经历的事情还是太少，或者说，她还以为自己是个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她确实没有成年，但是在别人眼里，她既然进入了社会，那么就可以成为社会中被猎杀的猎物。当然，她也可以成为一个猎手。

　　赵永梅的对手不再是学校里年龄相仿的同学，而是比她年长五岁，十岁，二十岁，甚至三十岁四十岁的人。她可以在同学中保持自己的领先，但进入社会，比她年长的人并不会因为她的年轻而对她优待，反而会因为她年轻，因为她对成年人的社会还不了解，要在她最不设防的年龄，运用自己成年人的权利、手段来诱捕她。

　　赵永梅对自己突然而来的感悟而感到心惊，她仿佛在一刹那，洞悉了成年人的法则。

　　有的东西，是成年人都了解的，都掌握的，但是，大多数人因为遵循社会的道德而选择不去做伤害他人的事情。但是总有一些伪君子，他们会利用自己年长者的优势，妄图掌控棋盘，去操控年幼无知的人。

　　赵永梅甚至想到，生产大队里的无赖没有文化，所以他们贪婪的时候只会撒泼打滚去占便宜。

　　但是秦团长这样的人，有文化有权利，他的手段会更高明，但是本质上他有的也是一颗贪婪的心。只是他拥有的远比大队里的无赖要多，所以他即便贪婪，也要将这份贪婪道貌岸然的伪装起来。

　　可惜，秦团长还是不够了解自己，但即便是她，也会因为一双皮鞋而心神震动，能够果断的看清的人又有多少？

　　这双皮鞋它就像是吊在驴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明明驴子拉磨，吃根胡萝卜是应得的。就像赵永梅参加来文工团演出，得到一些报酬是应该的。但是偏偏秦团长却把赵永梅应得的东西包装了一番，将赵永梅应得的东西变成了他特殊的善意。

　　如果赵永梅是一个情绪更加细腻一些的女孩子，是否会为秦团长这样体贴的行为深深动容？如果她又再多一些虚荣，那她估计会主动走入敌人布下的陷阱，然后以猎物的身份，可笑的去引诱猎人。

　　赵永梅拉住李茉莉的手，她的手已变得冰凉，她问李茉莉：“茉莉，在你看来，秦团长很看重我，是吗？”

　　“当然啊，你看，你一来就演了曲曼丽，咱们排练，每次你上场时候，秦团长都会看着你表演。后来咱们换演出服那次，还是秦团长找到我，主动问我你鞋子是不是不合脚，然后让我领着你去买鞋。”

　　赵永梅很冷静的说：“秦团长最开始让我演曲曼丽，是因为倩倩推荐的我，我当时表现很好，这个曲曼丽的角色才属于我。但是其他你说的这些，我之前都没有特意留意过。”

　　赵永梅突然觉得有些恶心，连李茉莉都觉察出来的事情，文工团其他人又当真一无所知吗？赵永梅和他们相处的很不错，但是这个不错，却不会让他们冒着得罪秦团长的风险多嘴，多事。

　　李茉莉小声问赵永梅：“永梅，秦团长他是不是看中你了？他可是有家庭的，你……”

　　赵永梅摇摇头：“不管他是什么想法，都不重要，因为我不可能做这种龌龊的事情。茉莉，咱们正月十五演出完，我就离开文工团了，不管秦团长怎么想，都与我无关了。”

　　李茉莉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怕你像倩倩似的，也……”

　　她的言外之意赵永梅能听懂。

　　赵永梅没有多说，只是道：“我不会。”

　　“那就好，永梅，倩倩的选择可能有她的难言之隐，但是，她做了，那关于她一些不好听的话就不会少。永梅，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和倩倩似的。你们虽然是朋友，但我觉得你们很不一样。”

　　赵永梅说：“我们是不一样。“

　　她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家人给她的爱很多很多，朋友给她的爱，也很多很多。

　　赵永梅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初林倩倩会接受徐辉的追求，可能她也是像自己一样，最开始得到的不过是一双皮鞋，一罐雪花膏，一些特别的关心。

　　但是赵永梅不缺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也有相信能靠自己买到皮鞋和雪花膏的决心。

　　可能因为她和林倩倩的关系不错，让秦团长误以为她像林倩倩一样，会选择进入这盘棋局。可能文工团里那些冷眼旁观的人，也在猜测她什么时候会林倩倩似的上钩。

　　李茉莉还是有些生气：“我之前都没有多想，秦团长他有家室，他怎么能故意勾引你？他太无耻了。”

　　赵永梅认真李茉莉说：“茉莉，咱们两个今天中午说得这些，就当没说过。你也不用太替我鸣不平，免得秦团长针对你。正月十五演出结束，我就要回家了。秦团长他有再多的想法，都鞭长莫及。不过茉莉，虽然因为你父母的缘故，秦团长不敢对你怎么样，但是你也要保持警惕心。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秦团长。你遇上事情也要多和你父母商量，他们见识多，可以给你的建议自然也更多。”

　　“好，可是，我爸妈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茉莉，你要知道，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对你毫无所图的人。”

　　即便中午因为李茉莉的话，对赵永梅的精神产生了巨大的震动，但是众人出发时，赵永梅又恢复成那个爱说爱笑的模样。

　　赵永梅他们《霓虹灯下的哨兵》演员们第一个要去的是北山公社，是县里最北边的公社。舞剧《白毛女》的演员们则是去北山公社隔壁的公社。团里找了辆绿皮卡车来送赵永梅他们，司机，林副团长和刘副团长坐在前面，剩下的人和表演的道具都在后面车厢里。

　　路上，李茉莉有些晕车，一直靠着赵永梅，赵永梅则是静静的回忆曲曼丽的台词。

　　可能她来文工团后，秦团长有自己的小心思，文工团里其他人也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她在文工团学到的东西不是假的。

　　在排练空闲的时候，文工团里几乎所有的乐器，赵永梅都上手试了试，也跟着学了学。

　　当然她还没有独自演奏的能力，但是至少面对这些乐器她知道个大概。

　　她还学唱了民歌，学唱了京剧，当然也是连入门都算不上的程度，但是，即便只会一点，也比完全不会要强啊。

　　随着汽车驶离县城，汽车也颠簸了起来。李茉莉晕车晕的更厉害了，赵永梅突然想起以前听郑若雨说过的，晕车的人捏虎口就能好转，于是开始给李茉莉捏虎口。

　　她问李茉莉：“茉莉，我听人说捏虎口能缓解晕车，怎么样？你好点没？”

　　李茉莉点点头：“是比刚才舒服了一些。”

　　之前赵永梅对郑若雨告诉她的这个偏方半信半疑，因为赵永梅没怎么坐过车，而且她也一点儿都不晕车，现在看来居然真的有用。

　　在汽车摇摇晃晃中，《白毛女》这一组人的目的地到了，他们下了车。

　　然后，汽车又开了十几分钟，东山公社也到了。赵永梅他们一下车，受到了社员们的热情欢迎。

　　这时天也快黑了，赵永梅先扶着李茉莉找了个地方休息休息。其他人在后车厢里坐了将近四个小时的车，也都又颠又累。

　　文工团的众人先简单休整，然后去公山公社的戏台，把明天演出要用的道具放好。众人又在这个戏台上简单过了一下剧情。

　　晚上，东山公社招待了众人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安排大家休息。第二天一大早演员们就起来了，洗漱吃饭，等一切准备好，便开始换演出服装。

　　早上才八点半，公社戏台下就已经围了不少人。等九点一到，表演正式开始。

　　第一个节目是林副团长唱的现代京剧《杜鹃山》中的经典唱段《黄连苦胆》，之后是陈秀娟演唱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一下把气氛拉到了高潮。

　　接下来，就是最重要的节目，话剧《霓虹灯下的哨兵》。

　　赵永梅饰演的曲曼丽是旁白交待了背景后，出场最早的角色。

　　在林副团长表演的时候，赵永梅就已经开始等待上场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出，即便她平时表现的再胸有成竹，临到上场，她还是紧张的一直搓手。

　　终于，节目开始，旁白结束，轮到曲曼丽出场了。

　　赵永梅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去。在上台的那一瞬间，赵永梅感觉自己所有的紧张好像都不翼而飞了。

　　她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从恬静温和的赵永梅，变成了满肚子坏水的女特工曲曼丽。

　　这一刻，赵永梅的思绪格外的清晰。明明时间流速没有变化，可是赵永梅却觉得时间好像变长了，长到她可以游刃有余的，随心所欲的表演自己的角色。

　　在这一刹那，赵永梅好像和那个考场考试铃声响起后的自己重合，和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的自己重合，和田径赛场发令枪响后，奋力奔跑的自己重合。

　　她进入了自己的时间，在她自己的时间里，她专心致志，她无所不能。

第34章

　　这次的演出特别的成功, 在赵永梅和文工团众人刚来时，社员们虽欢迎他们，但那是一种出于礼节的欢迎, 是作为主人对来客的欢迎。但是在演出结束后，赵永梅一行人受到的欢迎，则是更加真心更加热情的观众对演员的欢迎。

　　东山公社的社员们虽然没有记住众位演员的名字, 但是已经开始用角色的名字来称呼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