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 胤俄的心情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他带着乐观的态度,破罐子破摔地安慰自己:虽然他们这么多人一起溜号很显眼, 可人多还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嘛!
再不然, 这大过年的,没准康熙懒得搭理他们, 不追究也不责罚呢?
毕竟那话怎么说来着, 哦, 对了——大过年的,多大点事, 都不容易, 想来这三句四字真言一出,康熙会宽容地谅解他们。(康熙:我谅解你个头!)
宁寿宫正殿,在三阿哥还在滔滔不绝时, 高坐上首、未及不惑之年眼神依旧明亮的康熙最先发觉不对,发现殿里少了人。
三阿哥抑扬顿挫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康熙装作认真倾听,不时还面带微笑地轻轻颔首以示赞许,实际上他正一心两用,不动声色地环视了殿内一圈,要将作妖的小鬼揪出来。
康熙最先看到站在众位皇子最前面的大阿哥,他眉头挑起,嘴唇微抿挤出一丝笑意,表情似笑非笑,眼中有强忍的不耐烦,一副极力想表现出欢喜高兴却惨遭失败的模样。
大阿哥弓马娴熟、骑射俱佳,只是他功课实在一般,文学素养虽然在康熙的鞭策下多少积累了一点,但确实不是那块料,也对诗词歌赋那些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再加上大阿哥刚刚被太子嘲讽过,若不是正值年节团圆家宴,大阿哥不想扰了康熙和皇太后的兴致,连那一丝勉强的笑意都挤不出来。
大阿哥身后是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三阿哥,康熙的视线直接跳过,看向三阿哥身后低着头的四阿哥。
康熙高坐上首尊位,居高临下往下看的他辨不清四阿哥脸上的表情和心中的情绪。
他还记得,自己曾骂过四阿哥喜怒太过形于色,可如今看着垂头默然不语的四阿哥,康熙又忧心地皱起眉头,心中轻轻喟叹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老四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好像是…孝懿皇后过世后,四阿哥就沉默了许多,人也变得清冷起来,像是用厚厚的冰层封住了心口灼热的熔浆火焰,整个人都随之沉寂下去。
四阿哥以前喜怒外露、爱憎分明的做派康熙不喜欢,可他现在清寂淡漠、沉迷佛学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康熙也不放心。
想到在宁寿宫被皇太后教养的费扬古之女乌拉那拉氏,康熙又一次生出了指婚的想法。只是想到他们两个年纪都还太小,康熙皱皱眉头按下让四阿哥跟乌拉那拉氏立刻完婚的心思——怎么也要再等个一两年。
挂心过四阿哥,康熙的视线继续往后移。
这一看,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就绷不住了,忍不住轻轻咬起牙来:四阿哥身后,除了八阿哥还站在原地,另外几个全跑没影了。
——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年纪太小,贺完新年说完吉祥话就退回到了德妃身边,没站在皇子那一列。
八阿哥脸上挂着温润恬淡、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正认真倾听着三阿哥说话。
康熙的视线没有在八阿哥身上多加停留,在扫过站在德妃身旁乖巧伶俐的十三和活泼好动的十四后,还是没有找到其他六个儿子,连他们的影子都没瞧见,康熙出离愤怒,直接被气笑了。
眼睛微微眯起,康熙面上还挂着笑。
他不想扰了年节时的喜庆,再加上五阿哥也偷溜了,看在皇太后的份上也不能立刻揭露出来。
只是暗地里康熙狠狠磨了磨牙,下定决心要狠狠教训这群混小子一顿:大过年的也瞎折腾,真是一年到头没有消停的时候,太欠揍了,简直是不打不听话!
不省心的臭儿子让康熙心梗,他下意识地移过目光看向自己最满意也最得意的儿子:
太子坐在康熙侧下方的位置上,他如玉温润的脸庞上笑容浅浅,坐姿端正却又放松,并不过分紧绷,显得既矜贵优雅,又气度风华,让康熙看了就眼露自豪,大有“我儿子就是这么优秀”的得意。
康熙满心把太子培养得如此出色的骄傲自满,沉浸在“圣父圣子”的幻想当中,没有注意到太子眼神发飘,明显不专心,并没有在认真听三阿哥在讲些什么。
杏眸微敛,眼角余光落在大阿哥身上,太子唇角勾着一缕笑意,乍一看上去很正常,可细瞧了却能从那笑容中找出点嘲讽和冷然。
三阿哥一直跟在太子屁.股后面,试图向太子靠拢。
但太子自来骄矜傲慢,从没有把三阿哥的示好当一回事,也不认为有收服三阿哥的必要——太子既不觉得三阿哥有什么才干能帮上他的忙,也不屑地认定三阿哥没有夺嫡的可能。
对三阿哥,太子只是没什么敌意,但也谈不上亲近,平常无视的时候居多。
以太子的矜傲,就算三阿哥上赶着讨好他吹捧他也得不了好。
太子压根就看不上三阿哥,也不把三阿哥当回事,对三阿哥的顺服恭敬,他只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而其他皇子只是臣,面对他时必须恪守君臣之礼!
这么多皇子当中,唯一被太子看进眼底的人是大阿哥。
但这不是因为大阿哥展露出了什么让太子惊叹忌惮的才干能力,纯粹是太子记仇,记恨大阿哥仗着自己是长子就上蹿下跳地与他竞争,幼时争康熙的宠爱,长大了争权夺利,一直跟他争锋相对、水火不容。
在太子眼中,大阿哥就跟那癞蛤蟆一样,十几年来一直粘在他脚后跟上怎么甩也甩不开,既恶心还打不死,让他一想起就心生厌烦,可不就看进眼底了。
而除了大阿哥,其他年龄不到没有参与夺嫡的皇子在太子眼中,就什么也不是。
可太子忘了,储君确实是君,可他上头还有康熙呢!
即便康熙再怎么宠爱他,再怎么坚定地将他视作继承人,可该有的敬畏他必须要有,有些东西还不到属于他的时候,他随意伸手去取就是在抢,必定会惹来主人的排斥和敌意。
幼年登基,少时擒鳌拜才得以顺利亲政的康熙有着极为敏锐的政治嗅觉,往往能从旁人忽视的细节中发现问题。
虽然康熙作为一个鳏夫亲自把太子养大,看太子时常常带着滤镜,可此刻他仍旧本能地觉得不舒服,觉得太子的表现让他不适。
眉心微不可查地折了一下,确实是真心疼爱太子,与太子父子情深,此时也依旧将太子视作最大骄傲的康熙不愿意猜忌儿子,将他心头刚才掠过的异样情绪划分到错觉当中,强压下突如其来的不悦。
元后赫舍里氏过世后,继后孝昭皇后册封不过半年就病逝了。康熙大抵是对自己克妻的八字认命了,此后佟佳皇贵妃虽然代行后职,无皇后之名有皇后之实,可康熙一直没有将她正式扶为继后。
直到佟佳皇贵妃药汤难进,性命垂危,康熙不必在顾及自己克妻的八字,这才册封佟佳皇贵妃为皇后,让她以皇后尊位薨逝,死后能和自己合葬。
在孝昭皇后过世后的十余年里,康熙这个鳏夫亲自抚养太子,无论是太子的日常起居还是学业功课都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康熙那是既当爹又当娘,在太子身上投注了无数的心血,千辛万苦才把他拉扯长大,教育成如今的优秀模样。
正因为投入太大,康熙对太子的期望也很高,他希望太子事事优秀,不仅要文武双全,还要孝顺长辈、友爱手足,无论是才华、能力、品德都要挑不出错来,达到近乎完美的地步。
康熙想和太子成为名留青史的“圣父圣子”,他修身洁行、以身作则,用各种办法来保证自己在太子心目中的形象是高大的雄伟的值得敬慕的。
同时,他眼中的太子也必须是事事优秀的,康熙对一手教养大的太子有着极强的控制欲,他有强烈的渴求,要求太子必须按照他的期望去成长,不容许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任何偏差。
六年前,康熙对索额图的针对就是因为索额图和太子关系密切,就是因为索额图的存在让太子偏离了康熙期望的成长路线;同样的,尚书房的师傅跪着给太子授课,除了彰显太子身份特权,还因为亲自教养太子的康熙不容许太子去尊敬仰慕其他的老师。
无疑,康熙对太子旺盛到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是不正常的,是有些扭曲和畸形的。从二阿哥胤礽被立为太子起,康熙就不是在培养儿子,而是在塑造一个完美无缺的太子,一个泥塑的“圣子”。
第140章
如果胤俄知道康熙第一次对太子生出不满, 是因为他察觉到太子和兄弟姐妹不够亲近,是因为他发现太子对手足亲朋没有友爱之心,那胤俄必定会忍不住骂康熙一声“有病”。
太子为什么会养成如今这幅骄矜傲慢的脾气, 康熙他自己心里没数吗?
是康熙他自己把太子摆在众多儿女之上, 是康熙给了太子最多的宠爱最好的优待, 是康熙把太子宠得骄傲矜贵,也是康熙早早将太子捧上高位, 在太子与其他皇子皇女之间划下一道鸿沟。
如今,人到中年的康熙突然要求太子做到兄友弟恭,希望太子对兄弟友善、对姊妹关照, 和手足打好交道、关系变得融洽,康熙既要这样又要那样, 真的是很难伺候。
太子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不是一团能够随意揉捏塑造的泥团。
康熙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对太子的教养已经让太子的性格定了形, 不管他的性格是好是坏,他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已经趋于稳定成熟, 再不是轻易能改变的。
已经长大的太子思想理念和行为模式都早已经固定下来, 绝不是康熙心念一动,就能立刻变个模样, 身上发生彻头彻尾变化的。
不过康熙会在这个时候考虑太子与兄弟姊妹的关系也是有原因的。
过了新年, 太子就虚岁十七了, 早到了该大婚的年纪——大阿哥大婚后,康熙就开始考虑给太子赐婚的事情, 只是康熙在太子妃的人选问题上十分慎重, 太子的婚事这才迟迟没有定下。
问题就出在这里,太子已经成人,很快就要大婚做父亲有自己的后代, 可康熙还不到不惑之年,膝下未成年的儿女众多,甚至后宫仍然有新生儿不断降生。
如今的太子尚且对兄弟姊妹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等他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等他有了自己的儿女,他又能分出几分关怀厚爱给其他的皇子皇女?
人到中年,康熙的心肠软了不少。他年纪渐渐大了,比起慢慢长大、即将成年有自理能力的年长皇子,他更关心脆弱幼小、只能依靠他的幺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想到年纪尚小、懵懂稚嫩的幼子幼女,康熙总免不了心生怜惜,为他们的未来深深忧虑——没有人能提前知道自己的寿命有多长,康熙能做的只有未雨绸缪。
都说覆水难收、裂痕难消,随着太子渐渐长大,康熙慢慢老去,这对父子持续了十几年的蜜月期即将结束,他们之间亲密无比的关系将成为过去式,再难回到从前。
烧着炭炉温暖如春的次间里,胤俄熟门熟路地爬上软榻坐好。在面前摆满瓜果点心、坚果肉干的紫檀木小几上翻找了一圈,胤俄挑出一盘牛肉干拖到自己这边。
用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胤俄拿了块洒了白芝麻的牛肉干塞进嘴里,才咀嚼两下,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眼底浮现出惊艳,因食物的美味惬意地眯起眼睛。
咽下嘴里的肉干,胤俄将盛着牛肉干的盘子往九阿哥的方向推了推:“九哥,你尝尝这个,这个肉干很好吃,不仅味道不错,口感也很棒!”
九阿哥尝了一块,脸上顿时流露出欣喜的笑容,眼尾上挑、睫羽卷翘的丹凤眼弯成月牙,他眼神明亮,眸光潋滟生辉:“是挺好吃的。那我们多吃点这个,多少填一填肚子。”
胤俄和九阿哥刚刚参加了在保和殿举办的大国宴,但他们在宴会上只动了几下筷子,根本就没吃饱。
没办法,大宫宴席面上的珍馐佳肴只是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实际上表面光,吃起来一点儿也不好吃。
为了保持宴席上菜色的鲜艳,御膳房都是提前半天做好菜然后一直温在灶上等着上桌,这就使得宫宴上的菜肴温温的,吃起来口感十分差劲。
胤俄一路过来宁寿宫都是饿着肚子的,而且中午举行的大国宴才刚刚结束,在宁寿宫举办的团圆家宴要到晚上才会开席。
在宴席抬上来之前,肚子空空的胤俄只能吃点水果点心、坚果肉干什么的填填肚子,要混到晚上开席才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不只是胤俄,参加大国宴的其他妃嫔、皇子、公主也是如此,宴席上摆在她们面前的菜肴同样放在灶上温了大半天,菜肉都烂得不成样子了,原材料再珍贵、做工再精细也尝不出那些佳肴该有的美味。
宁寿宫里阖家团圆的这些人,大概只有康熙、皇太后、太子在大国宴上吃好了。
毕竟他们身份不同,宴席上的菜肴都是御膳房单独给他们特制的,不是那些早就做好在灶上温了半天的“预制菜”。
在胤俄和九阿哥你一块、我一块地分享牛肉干时,终于回过味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六个人一起偷溜的行为有点过火的五阿哥凑了过来,表情纠结,期期艾艾地问:“汗阿玛会生我们的气吗?”
五阿哥刚才跟着胤俄和九阿哥从宁寿宫正殿溜出来时根本就没有多想,他只是顺应学渣的本能,为了避开被康熙考察功课的苦逼命运选择了逃跑。
五阿哥也没有想到,跟在他后面一起偷溜出来的还有七阿哥、十一阿哥和十二阿哥。
最先溜号的胤俄和九阿哥原本只有两个人,并不起眼,就算多一个他变成三个人,在三阿哥孔雀开屏的背景下也勉强能瞒住。
可三个人之后再多三个人就太臃肿了,殿中一共就十三个皇子,刨除掉高坐上首的太子还剩十二个,这承欢膝下的儿子一下子少了一半,长眼睛的都会发现不对,更何况是英明神武的康熙。
仰起小脸,胤俄冲满脸惴惴不安的五阿哥眨了眨眼睛,又大又亮的杏眸中跳跃起一抹狡黠:“会哦,五哥,汗阿玛大概率会生气。”
五阿哥瞪圆了眼睛,圆乎乎的胖脸上立刻流露出惧色。
不等五阿哥询问胤俄怎么还笑得出来,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害怕,胤俄就捂着嘴笑嘻嘻地说:“五哥,汗阿玛要是真的生气了,火气八成会冲着你去。”
“啊?”五阿哥当场懵逼,额头有绿豆大的汗水不停冒出,他手脚发软,身体抖如糠筛,好像下一刻就会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咽下嘴里的牛肉干,心气还是不顺,刚才差点被跟着偷溜出来的四个人气出个好歹来的九阿哥不客气地冲五阿哥翻了个白眼:“你活该!”
“谁让你是我们几个里最年长的。你是哥哥,你年纪最大,最应该以身作则,可你还是和我们一起闯祸了,这锅当然要落到你头上!”
五阿哥明白了,五阿哥懂了,五阿哥泪流满面——这确实是康熙会有的反应。
气呼呼地瞪了眼五阿哥,九阿哥嘟起嘴巴,嘀嘀咕咕地抱怨道:“五哥你是不是傻啊,你站在那么前面那么显眼的位置,干嘛跟着我们偷溜出来,你当汗阿玛眼瞎发现不了吗?”
毫不客气地吐槽一番,并未将心头火气完全发泄出去的九阿哥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继续朝五阿哥输出:“就算汗阿玛被三哥缠得忘了关注你,可皇玛嬷也在呢,她可不会忘了你,你怎么敢偷溜的?”
挠了挠头,被怨念糊了一脸五阿哥好脾气地笑了笑,没有多计较九阿哥生气时的刻薄和毒舌。
但九阿哥的问题五阿哥也实在没法回答,因为他跟着偷溜时什么也没想,就是身体本能地跟着动了,整个过程完全没有思考,没有用到大脑。
自从破罐子破摔以后,胤俄的情绪就一直维持着诡异的平静——有些人看着没事,其实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安抚地拍了拍九阿哥的肩膀,胤俄又朝五阿哥看了过去,语气异常淡定地安慰道:“五哥,没事的。这大过年的,汗阿玛不会跟我们计较的。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犯错,还有法不责众的说法呢,汗阿玛不会雷霆震怒的。”
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胤俄又坦然续道:“就算汗阿玛生气,大发雷霆也没关系。看在皇玛嬷的面子上,汗阿玛不会重罚你的。”
五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