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待在那个小院子里的时候不觉得,出来了看着人来人往甚至有些灰扑扑的街道,沈婉晴才发现自己多么喜欢这样的热闹。
为此本来垂落在膝盖上的手指都不自觉紧了紧,心里甚至还闪过了一瞬,要不干脆来硬的从舒穆禄氏手里把管家的权利抢过来得了。
毕竟掌家的奶奶真的不可能整天只围着后宅转,外面的铺子田产、亲戚同僚朋友之间的人情往来都得料理,到时候出门的机会可就多得多了。
好在两家之间隔得不远,马车停下的惯性打断了沈婉晴的思路。她看向说的嘴都干了的福璇:“老太太不来不是身子不舒服,是本来就没想着来吧。”
“我就说你聪明吧,咱们家就缺你这么个聪明人,我二嫂哪里是你的对手啊。”
同族的两支说是说分了许多年,但架不住佟佳氏辈分高年纪也大,她今天要是来了瓜尔佳氏便是做样子也要捧一捧她。
可人家是一等公夫人,佟佳氏这个原尚书夫人实在是过气了太久,过来了架子摆不成反而大家都尴尬,何必呢。
“好了,我答应小姑,仔仔细细帮你挑个全京城最好的婆家,你放心吧。”
可即便佟佳氏不来,福璇的辈分还是高。她得跟噶布喇是同辈人。这本没什么不好,但她同时又是个二十了还没出阁的老姑娘,两个身份叠在一起,在眼下众人看来可不是什么多值得炫耀的事。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不来外人更要忘了赫舍里家还有这么个老姑娘。嫁个好人家是她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沈婉晴看出了她的窘迫,她多少有些心软。
第33章
或许是沈婉晴的表情过于郑重, 一直张扬得有些跋扈的福璇反而安静下来。
“我不要什么京城最好的人家,京城最好的人家也看不上我。我就想要个别挑剔我岁数大了,容得下我这个性子, 最好在朝廷里能有个实差的人家就行了。”
有实差的旗人家不怕没前程,容得下自己的性子就不会不让自己顾着娘家。
这些年外人看着是阿玛和大哥相继离世才连累了自己没出门子, 但福璇心里清楚这个家里没人亏待过自己,单凭着这点, 福璇就觉得自己不能听额娘的,真就一门心思过自己的日子去。
福璇把这话说给沈婉晴听, 觉得自己是在跟她掏心窝子。可落在沈婉晴耳朵里, 却着实是一个头两个大。
亲戚里最难伺候的向来大姑子小姑子都得名列前茅, 别说沈婉晴现实又刻板, 反正道理说一万个也不如自己亲身感受来得具体。
沈婉晴也有个姑姑,比自己爸爸大三岁。三岁是个坎儿,沈爸爸出生的时候沈姑姑能打酱油了, 沈爸爸能打酱油的时候,沈姑姑能踩在小板凳上给自己和弟弟煎饼子做饭了。
再等到大一点,沈爸爸上低年级沈姑姑替弟弟打架, 沈爸爸上高年级沈姑姑帮他作弊做作业, 姐弟两个就这么一起长大, 等到各自成家立业,沈姑姑也没改了替沈爸爸操心的习惯。
本来还行, 毕竟家里几个大人都有正式工作, 就算偶尔有矛盾拌嘴, 也伤不了情分。
直到后来沈爸爸去世,沈姑姑受的打击好像比沈婉晴她妈还要大,整个人活成了一个刺猬, 看什么都不顺眼。跟沈奶奶吵跟沈婉晴她妈吵,甚至沈婉晴也被她骂过是没良心的狼崽子。
可骂完了又抱着沈婉晴呜呜的哭,哭她死了的弟弟哭沈婉晴没了爹。毕竟是亲姑姑,她怎么闹怎么发脾气过两天沈婉晴就不记得了,但沈婉晴的妈又怎么可能咽得下这份闲气。
以前有说有笑能一起逛街一起买菜的两人,活生生成了仇。被夹在两人之间的沈婉晴不止一次气得直咬牙,又拿两人什么办法都没有。
有些事远着些,等到真出事的时候大家的情分摆在那里,随便搭把手都是雪中送炭。太近了感情越深伤起来越疼,一不小心就伤人伤己,反而容易断了情分。
这话眼下没法跟福璇说,说了福璇就得把自己当仇人看。所以只能含混着点点头答应下来,随即便率先起身下了马车,把这一茬给岔了过去。
一等公府是京城最名正言顺且理直气壮的外戚,整个府邸处处都超出的一等公该有的规格,也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太子的舅舅,家里有些逾制的地方怎么了,万岁爷都不管谁还能多这个嘴不成。
跟着舒穆禄氏和福璇往里走,看着公府一步一景的规制,沈婉晴心里只蹦出来八个大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作为一个工科生,这也是她暂时能想得到最贴切的词了,再往深了想脑子便不由自主拐了个弯,开始琢磨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到底怎么布置的,怎么能这么和谐又雅致,可比以前设计院给自己的那些图纸高级多了。
“发什么愣啊,跟你说话呢。”
“啊?啊。小姑姑说的什么啊,我刚没听着。”
“我说,等会儿进去见着一等公夫人了乖觉些,你们虽平辈但到底身份差得远了,别胡来啊。”
或许是沈婉晴在家里这段时间所作所为实在胆大,福璇生怕她等会儿再把一等公夫人给得罪了。
“小姑姑放心,你第一天在正院见着我的时候,难道觉得我是多胆大妄为的人。”要真这么觉得,那天你就不能把我当软柿子捏来找茬。
后半句话沈婉晴没说出口,不过不耽误福璇意会。福璇没好气抬手拍了她一下,故意拿着腔调斜眼看着沈婉晴:“我可是长辈,你得尊着我。”
两人走在后面有说有笑,走在两人前面一点的舒穆禄氏有些无奈回头瞪了她们一眼,才又转过身去端庄大气往前走。
今儿是来赴宴,别管在家里怎么斗,出了门舒穆禄氏就自觉担负起当家太太的身份,一个未嫁的小姑子一个刚进门的侄儿媳妇,都得听她的。
今日的赏菊宴办得大,一路往公府后面的花园子里走,拐个弯就能碰上一两个熟人。
舒穆禄氏负责跟她们寒暄客气,福璇负责站在沈婉晴身边小声告诉她这是谁家的太太奶奶。没法子,沈婉晴虽也是正黄旗的人,但汉军旗和满军旗的交际圈,还是很少重叠。
“我总算知道小姑姑之前怎么嫌我了,但凡要是给毓朗在正黄旗里娶个满军旗的姑娘,今日都没我这么难。”
“这才哪到哪儿,等会儿去了花园子人更多。你用点儿心,不是还想做咱们家的当家奶奶?要是人都认不全可不行。”
满洲旗人之间互相联姻,比汉军旗或者民人更复杂。
因为这个天下旗人再怎么也不可能多过汉人的事实,当年那一道旗民不通婚的规矩,就成了一条铁律。
可人就这么一点儿,十年五年这么串还行,二十年五十年这么着就不像话了,所以这条规矩也随着时光变迁得跟最开始不那么一样。
至少满人能娶汉军旗的女子,且娶妻之外纳妾也是不管的,别说寻常民人就是周边番邦外国的,甚至金发碧眼的沈婉晴的记忆里,原主也是跟着徐氏见过的。
不过满人家的姑奶奶,还是绝对不会嫁去汉军旗或是直接嫁给民人,要是真的嫁了也就等同于放弃了自己的旗人身份。
对此,这些姑奶奶们很是自持和骄傲,但落在沈婉晴眼里则忍不住在心里弹出一句特别粗鄙的话来。
说出来要得罪一大票人甚至命都得撂这儿的话:罐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抽。即便她沈婉晴现在也被囚在这个罐子里,但还是忍不住被自己想到的话给逗乐了。
“别笑,这会儿跟二嫂说话的是佟家的夫人,她是前阵子刚被接进宫的佟妃和孝懿皇后的额娘,也是跟咱们家同族的姑奶奶。她阿玛跟咱们家老爷子是从兄弟。”
沈婉晴顺着福璇视线看过去,孝懿皇后和还没有正式封妃的佟妃都是康熙的表妹,她们的阿玛佟国维是康熙的亲舅舅,他的妻子又是赫舍里家跟元后同出一族的姑奶奶。这关系乱得都快绕成蚊香,可从福璇嘴里说出来,还好像特别简单。
看着走在前头矜持里带着几分亲近的佟家一等公夫人赫舍里氏,和端庄里又多了几分殷勤的舒穆禄氏,沈婉晴突然想起来太子没废的这些年,四爷不说是坚定的太子党,至少也是摆明车马拥护太子的这一方。
这其中固然有紧跟康熙脚步的原因,更深层次的大概也跟这私下里扯不断理还乱的亲戚姻亲关系有关。
胤禛从小是被孝懿皇后养大的,感情好得据说这两年回了永和宫一直跟德妃不冷不热,跟十四阿哥这个血缘上的亲兄弟更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而孝懿皇后的额娘又跟太子有亲戚关系,这么一来不管于公还是于私,等过几年四爷再长大一点儿,能够从上书房走向朝堂的时候,他会选择太子一党,就丝毫不奇怪了。
想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沈婉晴的心情有些低沉。她清楚自己在一点一点跟赫舍里这个家族连带整个太子党越来越紧密,这种夹杂着血缘和姻亲的联系,不想的时候还好,一想就难免有些烦躁。
“行了,你也别太着急,实在记不住也没关系,下次出来带上你们院里的周嬷嬷,这些个事情她门清。你别老带着个丫鬟到处走,她们才多大岁数,办事不老成。”
见沈婉晴这幅皱着眉的样子,福璇以为她真的为了这事发愁。又见舒穆禄氏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且还没跟人家说够的样子,干脆先带着沈婉晴往公府花园子里走。
一边走还一边安慰沈婉晴,自家到底是元后母族的赫舍里氏,出了门就该把架子端起来,便是真的不经意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全,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福璇是一片好心,可对于沈婉晴来说简直就是精准戳心,戳得她差一点儿连脸上的笑意都维持不下去。
一等公府花园子后面有个三层高的戏楼,戏台子比寻常的更大些,沈婉晴跟着福璇走进戏楼的时候台上已经咿咿呀呀在唱了。
赫舍里家再怎么不显,祖上的名声也再那儿摆着,再加上毓朗这些日子出的风头,沈婉晴和福璇的坐次真不算靠后,甚至跟上首的一等公夫人之间也就隔了三个人。
一坐下,原本还坐在上首跟另外一个沈婉晴不认识的贵妇人说话的瓜尔佳氏,便转过身来冲福璇点了点头:“族姑,你身边坐着的想必就是毓朗新娶的媳妇儿了吧。”
见提到了自己,刚坐下的沈婉晴又只得起身行礼,一等公夫人多尊贵,人家客气称福璇一声族姑,自己说什么都不能拿着这点儿辈分拿乔。
原主的规矩是徐氏专门请宫里出来的嬷嬷教过的,沈婉晴更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即便此刻一屋子官太太,也不觉得多紧张。施施然行了个万福礼,瓜尔佳氏也往一旁半让了让,算是全了礼数和尊卑。
“好大方好出挑的人儿,毓朗那小子多大的福气娶了这么个好人儿回来,怪不得这才刚过门族姑就把人带出来给咱们看,原来是炫耀来了。”
常泰比元后大,瓜尔佳氏年近五旬,是个看上去有些富态的贵妇人。
时下这个年纪的人孙儿都大了,瓜尔佳身边就坐着个穿着华贵面容明丽中又带着几分娇憨的女孩儿,看样子应该是公府还没出嫁的姑娘。
孙儿都这么大了,却跟沈婉晴是同一辈人。沈婉晴没忍住往那小姑娘处多看了两眼,没想到就这两眼人家小姑娘脸都红了,吓得沈婉晴感觉把视线收了回来。
“夫人说的哪里话,阿朗媳妇跟阿朗生来的缘分,这也是个跳脱性子的人,今儿听说我和二嫂要来夫人的赏菊宴,她昨儿就巴巴地求到我那儿去,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来长长见识。”
“族姑,不是我埋汰你啊,你这话啊我是半个字都不信。人家沈大人把闺女嫁给毓朗那小子可不是让你欺负的,瞧瞧人家这大家闺秀的样子,你说说你那话说给谁听,谁能信吧。”
说是不信,但瓜尔佳氏脸上表情却颇有几分自得,自家的宴席当然个个都得盼着来。
福璇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她越是这么看似好无遮拦地揭沈婉晴的短,旁人就越不会觉得她这是在拍瓜尔佳氏的马屁。只有几个格外精明的夫人看出来了,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戳破。
而曾经为了签一个字,厚着脸皮在别人单位从早上八点坐到下午五点,连中午饭都是在人家食堂里硬蹭的沈婉晴,对此更是一点不适都没有,还是那副温婉柔顺的模样。
因着屋子里人多,一向怕热的沈婉晴脸颊还微微泛着红,落在旁人眼里这就是妥妥地被打趣得脸红害羞了。
第34章
“好了好了, 也别说什么见识不见识的,那都是外道话。
快别老站着了,咱们可是同族同宗的一家子。明儿个弟妹要是愿意, 就干脆搬过来跟我一起住,毓朗一个月大半日子都在毓庆宫当差, 你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这一家子还是得多走动走动,要不然谁家有点什么事大家伙都不知道, 说出去让旁人知道这都是笑话。
前些日子毓朗去毓庆宫当差的事,咱们府上就比二叔家知道得迟些。好在你家老太太心胸宽广, 我们这些当小辈儿的便是差了事, 也从不跟我们较真儿。”
这话瓜尔佳氏是笑着说的, 但她话里的意思沈婉晴和福璇、舒穆禄氏都听懂了。
那天毓朗入毓庆宫任二等侍卫的消息传出来, 最先往家里送礼的是大学士府。
索额图官拜保和殿大学士,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宫里宫外有什么事怎么都绕不过他去。反倒是一等公府这边, 是到了第二天才派管家送了份厚礼上门。
当时赫舍里家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一等公府什么门楣,知道这事之后能送一份礼来就不错了, 谁也没觉得第二天就是送迟了。
不过显然这事入了瓜尔佳氏的心, 两边府里按理说都是外戚, 这些年索额图风头太盛,在世人眼里他先是索大人索中堂, 后才是太子的叔爷, 太子党最稳固最能稳定人心的大旗。
而一等公府这些年虽显赫, 但常泰除了承袭一等公之外,就只有一个领侍卫内大臣的官职,胞弟常海为镶黄旗内佐领, 还有个妹妹嫁给了钮祜禄法喀,也就是孝昭皇后的兄长为继妻。
这样的家世摆出来当然是名门中的名门,可这个名门说到底还是拿继承和联姻得来的,摆在索额图那一支跟前,这威风可不就抖不起来了。
现在太子亲自挑选了旁支的毓朗到身边当差,常泰这个太子的亲舅舅还没得着消息,索额图府上的贺礼就已经送上门去。
这让人一等公心里怎么想,便是外人不觉得有什么,他自己心里就得先别扭上。别扭得今儿见了沈婉晴心里那股劲儿还过不去,非得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才算把场子给找回来。
不是厚脸皮非要蹭,而是一等公府这样的情况实在跟赫舍里家有异曲同工的意思。
沈婉晴坐回自己的座位上,没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福璇,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又立马分开,互相都懂彼此这会儿心里想的是什么,再说什么反而多余了。
对面的舒穆禄氏身旁坐着的是她娘家一个表嫂,她那个表哥几年前入了礼部任侍郎,听说跟一等公府的大爷私下关系不错,今日也接了请帖过来。
两人本来坐在一处聊得挺好,谁知被瓜尔佳氏这么一打岔,她的心思也免不了的转到自己家里那一摊子事上头去。
谁都能看出来自己现在在嘴硬,自从跟赫奕吵过那一次之后,整个西院就都知道二老爷跟二太太分房睡了。
成亲这么多年,赫奕一直留在自己房中这件事让舒穆禄氏很有面子。整个西院都知道,二老爷即便是去姨娘房里宿,第二天清早也必定是要回二太太院子里来洗漱穿衣,陪着二太太吃了早饭再出门。
这样的‘偏心’成了西院的人拿来笃定他们俩夫妻关系好的铁证,现在因为一场争吵被打破,舒穆禄氏心里清楚这是赫奕在逼自己。要么乖乖听他的安排,想法子把管家权体面让出去,要么她从今往后都没有他给的这份体面了。
舒穆禄氏都知道,但她没有办法。所以即便再不情愿,她都已经让账房那边开始整理往年的旧账。现在看到沈婉晴又往自己这边看,联想到自己的不如意和憋气,让一向在外人跟前特别自持的舒穆禄氏也没忍住,往沈婉晴那边狠狠瞪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