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这是跟我解释啊。”
毓朗眉头皱得死紧, 显然对这两家都不满意。但看着搬了一张圆凳跟自己面对面坐下,仔仔细细掰开揉碎跟自己讲道理的妻子,一下子又忍不住笑了。
“我当然跟你说认真的,你笑什么。”
沈婉晴领导当惯了,就看不得毓朗说正事的时候突然笑场的样子,小脸吧嗒一下掉下来,食指在炕几上叩了三下,敲完了才想起来这是自己老公不是自己的下属。
“我也是认真的啊。”
毓朗随手端起炕几上茶盏,喝了一口发现是陈皮山楂水,便又猛猛灌了一大口,“这水味道好,是凝香弄的醒酒茶?”
“是陈皮山楂水,陈皮可是我娘给的好东西,两广那边的人最会弄这个,我也不会别的就知道秋天拿这个来泡茶理气生津。”
越往冬天走京城的吃得最多的就是锅子了,八旗满人家里就更加顿顿都是肉。沈婉晴再喜欢吃肉也多少有点吃不消,所以除了让凝香往菜单里猛猛加各种川湘云贵口味的菜色之外,还弄了这些消食开胃的茶水来。
“这个味道不错,明儿拿些去额娘……”话没说完毓朗反应过来,自己这还在跟钮祜禄氏吵架呢。
茶盏里还有一小半茶水,毓朗又连着喝了两口山楂水,硬生生把话题又给重新拉回来:“我也是男人,我能不知道图麟那个火坑小姑姑不能跳?”
“只是荆州还是太远了,那地方位置要紧可又离京城太远,日后不管是我们想搭把手还是董鄂家想进京都不容易。”
这种驻防的地方要换也是换将军都统,下面的参领佐领非特殊情况不会动,因为只有他们才是最熟悉本地的基层武将。
“老太太要是决定把小姑姑嫁去荆州,肯定是做好了这一辈子都很难相见的准备。”
远嫁即便是在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定的事情,这并不单单是两家人隔得远那么简单,这件事在沈婉晴看来就相当于把人生前半段所有的积累和牵绊都斩断,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结婚也不光是结婚,结婚不过是一个瞬间。这个瞬间或好或不好,人都不会为了这个瞬间停留。
之后人生匆匆,还得工作还得生活还有喜好快乐还有困顿疲惫,一切的一切会分割掉你每一天里的一部分时间。到时候再想回一趟以前的家,好像都得一次又一次的调整时间,才能来去匆匆地回去一趟。
这是沈婉晴当年常驻外地工作时的感慨,每次节假日回家都跟打仗一样。回不去的时候想得不得了,真回去了再回来又累成狗,发誓下次过节再不回去了。
那时候项目上有个远嫁的行政姐姐就笑话她还是年纪小,等像她一样成了家娘家又离得远,就知道她当时还能挪出时间来都很好了,真要是像她那样拖家带口的,光是回去一趟的路费和花销就足够让人犹豫再犹豫。
后世出行那么方便,天南海北不过一抬腿的事都能被这么多事情绊住脚,更何况是现在。
福璇一嫁人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女眷,或许家里某个人因为什么原因可以去荆州探亲还有一点可能,福璇带着女婿孩子回京城来可能性就真的很小了。
就更别说佟佳氏山长水远去荆州看女儿,那简直就是绝无可能。到时候福璇真正必须回京的事情或许只有一件:佟佳氏去世,她作为出嫁的女儿得回来奔丧。
“要是老太太实在舍不得,那她也得做好小姑姑这辈子不嫁人的打算,这俩哪个狠心更难下,我也不好说。”
有些话不说出来大家也心知肚明,沈婉晴和毓朗对视一眼便都明白过来,这次福璇的亲事本质上顶多只有一半是给福璇选择夫婿,还有一半是抉择这对母女后半生还能不能再相见。
“老太太会选董鄂家的。”
毓朗不用猜也知道,老太太是偏爱小姑姑但她并不是真的糊涂,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太太和小姑姑已经走到绝路上了,小姑姑或许会破罐子破摔,但老太太不会。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见毓朗和自己想到一处沈婉晴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马上又收敛了笑容很郑重认真地看着毓朗,手垂落在身前无意识地搓了搓衣服布料,像是在缓解紧张。随后又深深呼吸了几下,才想好应该怎么跟毓朗开口。
“有个话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明白。”
“大奶奶这是什么表情,什么事你说我听着。”
“我方才说这么多都是真心的,乌拉那拉家确实是个火坑嫁不得,但小姑姑的事我不愿多插手也是真心的,要是老太太真的选了董鄂家,我大概还会在心里松一口气。”
“因为明年咱俩再忙也就忙活这么一回,往后小姑姑远嫁出京,再想回来挑拣你的不是也鞭长莫及了,是不是。”
“是,所以我想问问你我这般行事,你心里会不会有一丝不痛快。”
夫妻过日子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千万别把人当傻子,因为谁也不是真的傻子。
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再冠冕堂皇再天衣无缝,但过日子不是大理寺断案非要证据确凿,人心这个东西微妙到只要自己认定了,哪怕什么证据都没有也没有关系。
自己从入赫舍里家的第一天起,除了最开始几天还按着原主的模样,把原主的真温顺寡言渐渐变成‘其实沈家五姑娘是装出来的温顺老实’。
等身边的丫鬟都习惯自己这个主子原来还有个不曾示人的‘本性’,之后直到现在真就再也没怎么收敛自己的性子。
是个人都有毛病,沈婉晴当年就不止一次被自己的大老板指着鼻子骂。护短护食、恨不得什么都要最好的,见着麻烦就想躲,自己觉得自己能干就觉得别人都是傻子,殊不知人家看她沈婉晴很多时候也跟看傻子一样。
自己不喜欢福璇不愿意沾手她的事,瞧不上钮祜禄氏那又怂又蠢的样子,之前更是恨不得压着舒穆禄氏连打带吓唬,这些即便事后复盘沈婉晴也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她还是想听听毓朗的意思。
因为他跟自己不一样,以前没来这里的时候沈婉晴一直在过独居的日子。她有自己的房、车和事业,没有人能真正干预自己的生活。
但和所有二十大几快三十的女人一样,她也得被妈妈奶奶外公外婆不断催婚,甚至还包括已经沈妈妈彻底闹翻的沈姑姑,每个月都会抽空到沈婉晴的房子这边来给她搞大扫除,再趁机给她介绍对象。
这么多亲戚,沈婉晴不知道背地里跟朋友吐槽过多少次,有时候也会觉得怎么这么烦人怎么就听不懂道理听不进人话。
但就算是这样,沈婉晴换个位置来想,或许换成外人来指责沈妈妈沈姑姑,沈婉晴就又不高兴了。
由此及彼,沈婉晴有点担心毓朗理智上知道自己跟他才是目标一致利益一致的共同体,但情感上其实已经对自己有了不满,怎么能这么明晃晃的嫌弃自己的亲额娘是个傻子,亲姑姑是个麻烦精呢。
“那……”
毓朗没想到沈婉晴会这么问,本来没想过的事这会儿搁在心里认真一琢磨,不得不说自家大奶奶真的又聪明又通透。
这事自己现在是不想,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想,还是她趁早戳破了的好。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那母子父子之间又哪能真就这么一直这么僵着。
时间长了总会心软的,毕竟钮祜禄氏再有一万个不好,她还是生了毓朗,十月怀胎的苦到底有多苦,这是只有怀了生了孩子的人她自己才知道。
“要是我真的有不痛快呢。”
“那我之后就得尽量改一改自己的态度,实在改不了的就暂且搁着,把这事放一放等你回来了咱们商量了再办。”
之前事事着急,那是因为得抢在新手保护期之内把该自己的东西抢回来。往后不能着急,是因为自己已经是管家的奶奶了,就该学会宽宏大量外松内紧。
毕竟管家三年猫狗都嫌不是说说而已,自己没想过要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凤辣子。她得学着做一个好处占尽,回头别人还要夸她贤良淑德的人才行。
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无关生死都能等一等缓一缓,他不高兴就让他事事都参与进来。若是他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还挺适应,沈婉晴自然没二话可说,要是他自己到时候也受不了,那可不就怪不到自己头上了。
“大奶奶放心,家里的事大奶奶管着我不插手置喙,这家里就你一个当家的奶奶,之前我说过的话往后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算数。”
毓朗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那样子恨不得这会儿就给沈婉晴来一个指灯发誓。听得沈婉晴虽然很满意他的态度,但是又还是忍不住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这就是两人之间真正没法跨越的鸿沟了,自己觉得自己在非常贴心地跟他提前沟通,提前做心理按摩。人家觉得自己生怕他要插手自己管家的事,赶紧发誓表忠心保证他没有别的心思。
唉,到底还是比自己大了几百岁呢,沈婉晴起身时抬手捏着毓朗的耳垂泄愤一般揉了揉,这小古板真是,怎么还没法说道理了呢。
毓朗还不知道自己被自己的大奶奶嫌弃太古板,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话没说清楚,看着沈婉晴又又起身去翻找东西的背影,想了想又找补了一句。
“你别想那么多,人与人相处讲究缘分,你喜欢谁不喜欢谁这都没道理可讲。我额娘和小姑姑是不怎么聪明,我也时常嫌她们脑子不好使。
你嫌归嫌,管着家里却不曾亏待他们。下午回来的时候我去看了芳仪和菩萨保,芳仪跟我说了早上和之前带她出门巡田的事,你这个嫂子待她比我这个亲哥强。”
毓朗自己都才十几岁,他对弟妹的好大多数时候都停留在去钮祜禄氏那儿请安的时候,问芳仪缺不缺什么东西用,问菩萨保跟着启蒙先生学了多少个字,背书背到哪里来了,别的再多一点都没有。
今儿看着芳仪脸颊还有点肿,眼睛却亮晶晶的跟自己说她出城去了庄子上,分清楚了水稻和冬小麦,还知道了打了霜的白菜萝卜更好吃,这些都是沈婉晴这个嫂子告诉她的。
剩下沈婉晴没说的芳仪也看清楚了,原来光摆架子一点用都没有,事情得一件一件处理解决,别人见你真的能办事能主事了,哪怕像大嫂那样进了马车就歪歪靠着一点儿架子都不端,旁人也自然信服她。
毓朗有自知之明,这些哪里自己能教会芳仪的,还不是沈婉晴肯带着芳仪出门才学会的。
“大奶奶不过是嘴上非要把话说得硬些,你觉得额娘不好,可你也没因为她不好就连同芳仪一起远着。
菩萨保那天下午在咱们院子里玩了一下午,把西厢房那边弄的乱七八糟了吧,我看着都头疼你也说没事,这要还不是好什么才是好,额娘欺负到你头上来你还要憋着不说才是好?”
好话都被毓朗说完了,沈婉晴当即就在心里把毓朗是个小古板的定语给狠狠涂黑,这人说起肉麻话来一套一套的,自己都快要招架不住了。
好在方才光顾着跟毓朗说福璇的事,准备带回沈家的东西还没准备好,沈婉晴借着忙这个一直背对着毓朗,才没让他发现自己真的被他哄得嘴角往上扬着死活压不下来。
人就是这么虚荣又好哄,听几句好话心里就美滋滋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你夸我夸得很到位,我很快活’的气息。
吃过晚饭费嬷嬷过来了一趟,主要是从十月起家里就要买入大宗的干货海参鲍鱼以准备入冬之后的各个节日,之前二太太常用买货的那几个铺子是肯定不能用了,该是个什么章程费嬷嬷得来要给准话。
说来还是大奶奶人好,今儿一口气就给了一千五百两,费嬷嬷这才有胆子提这个事。要不然公中库房里没钱,什么鲍鱼什么海参?都一起吃风喝屁去。
越往过年走七七八八的年节、赴宴、请客就越多,冬月二十八还是老太太的寿诞,虽然不是大寿可也不能马虎。尤其今年还是沈婉晴头一年当家,这上面必须做到位。
沈婉晴明白费嬷嬷的意思,公中的一千五百两不算多,要做的事情却不少,那就只能处处算计到位,能省的就别花多了才行。
沈婉晴这个大奶奶在次间书桌后面拿个算盘跟费嬷嬷算细账,时不时还要把旁边另一张单子拉过来写写划划。
另一边歪在已经烧了炕熏过潮气罗汉床的毓大人,则拿着沈婉晴散落在榻里侧的话本子遮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个劲地往沈婉晴身上瞥。
杏黄色的衣裳不好穿,一不小心就会把人的气色给压住。但沈婉晴生得白皙,嫁过来这些日子累归累却也从来没在吃和睡上面亏待自己。
还有每隔五天就能跟妖精一样采阳补阴,整个人被滋润得白里透红,杏黄色被她穿得都添了几分明媚,叫人看着挪不开眼。
沈婉晴又不是个瞎子,毓朗一个劲的往自己这边看她早发现了,只不过是费嬷嬷还在她懒得搭理他。
等加班加点把下个月采买的事情敲定,费嬷嬷一走沈婉晴就忍不住了。从书桌后头绕出来站在罗汉床边由上往下看着毓朗。
“我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大爷倒是好闲情,还看上话本子了。”
“霁云喜欢看这个?”
“哪个?”
“西厢记。”
“喜欢。”
“霁云既喜欢看这个,怎么今儿说了他们两家那么多,也不见你提这一茬。”
“哪一茬?爱情啊。”
沈婉晴着实没想到这毓朗会把这两者联系起来,但仔细一想自己好像是有点儿太现实了,怎么就忘了在这人跟前装一装。
“这些话本子不都是瞎写的,怎么毓大人还当真了啊。”
“怎么不当真,我觉着我对大奶奶的心就跟这些话本子说的一模一样。”
毓朗仗着自己青春正茂颜色正好,即便被沈婉晴这么由上往下打量也还颇有几分姿色的样子,厚着脸皮抬手勾住沈大奶奶的小拇指一晃一晃的。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和大奶奶之间的恩如今怕是都数不清了。那些个书生尽会写酸话哄人,哪有我这般好,听话又懂事还有这么大一份家业,全由着大奶奶调派。”
“你还好意思说,好大一个家业就是手头一点银子都见不着。你看看我刚刚那小气劲儿,一个铜板我都恨不得掰两瓣花,可为难死我了。”
“那也是大奶奶能干,我反正事事都得仰仗大奶奶操持,你要不管我,这一大家子我就带着一起去街上喝西北风去。”
毓朗猫儿一样攀着沈婉晴从罗汉床上起来,跪在床上搂着大奶奶的腰不放,“试试呗。”
“试试什么试试?”沈婉晴真没反应过来,直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塞在罗汉床最里面,本来打算夜里躺下了再一起看的小册子,这才没忍住脸都红了。
“书是大奶奶的,怎么大奶奶脸还红了。”
“去去去,才什么时辰就这个那个的,没功夫跟你……”
沈婉晴话没说完,就被毓朗一个巧劲儿带倒了,送费嬷嬷出东小院的秋纹回来刚走到门口就住了脚。
稍稍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是怎么回事,这才摇头叹气重新往厨房走去要热水,怎么大爷一回来就天天不闲着,真是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