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什么?”
“万岁爷问了什么我就说了什么,问的大多都是太子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皇上生气了?”
“没有,还说我实心办事是个好的。”
“那怎么还不高兴,瞧瞧这个样子还以为是在乾清宫吃了挂落呢。”
“我从乾清宫出来就出宫了,没回毓庆宫。”
毓朗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憋得通红,一向往上扬着的剑眉这会儿耷拉下来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琥珀色的眸子透着雾气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沈婉晴偶尔会忍不住感慨,这个时代的男子果真比后世成熟得更早。
跟毓朗在一起的大部分时候沈婉晴都不会想到自己其实比他要大,成了家立了业的毓大人,人前人后大多数都撑得住那副一家之主的爷们样儿。
不怪沈婉晴以貌取人,有时候面子上撑得住就是能让人安心许多。要是连装样子都装不像,便是能力再强本事再大,从一开始就没人愿意押宝到他身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才突然想到毓朗今年虚岁也没满二十,放在后世还是个在读大二、大三的年轻人。
他本来又有点儿轴劲儿,平时说自己多么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识时务知进退其实也就是在嘴上。这个年纪的毓朗心里哪能没一点儿‘君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的心思。
“大爷进毓庆宫这么长的时间,太子可曾主动说过要大爷在乾清宫和万岁爷跟前遮掩什么。”
“没有,从来不曾说过。”
可不曾说过不代表毓朗不知道这里头的暗涌诡谲啊,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当初的耿额是怎么下去的,这事不是装傻充愣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就算退一万步说毓朗对今天这事心安理得那还有太子那边呢。自己被乾清宫召见的事瞒不住,太子对此会是什么态度毓朗也有点儿拿不准。
“主子没说要你遮掩,那就是要你不要遮掩。只不过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是起过心思,便是最后的选择是要你不隐瞒,那到底是琢磨过这件事了。
太子对皇上最好是瞒着皇上的心思想都不曾起过,既然主子都不曾想那又怎么会要你遮掩,不要你遮掩那你今日在乾清宫的回话应当就不是错。”
马车已经从沈家走回到赫舍里家,没有在正门停留而是直接绕到离东小院最近的角门。两个主子要说正事的时候春纤就已经从马车里出来,这会儿马车安安静静停在后巷中,谁也无法来打扰。
沈婉晴这话很绕,但是毓朗有耐心听。字字句句放在心头来回咂摸,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大奶奶这话说得有道理。即便过几日入宫太子心有不满,自己把这话直接拿出来当理由,太子那边也一定能支应过去。
“大奶奶怎么什么都懂,连万岁爷和太子爷的心思都敢猜,便是我也不敢这么着。”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有什么好不敢的。我又不当着他们的面猜,我和你偷偷的猜偷偷的琢磨,只有把他们的心思给摸透了理顺了,咱们才能少吃亏。”
自己琢磨康熙和太子的一言一行,跟赫舍里家的奴才琢磨自己这个大奶奶的一举一动,从根子上论不就是一个意思。忠心耿耿本不错,但不能傻忠心,真要是只揣着忠心耿耿四个字当差办事,哪天丢了性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太子没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没有,今年一整年除了夏天随圣驾巡幸塞外,太子爷连出宫都没有过。”
也是,太子现在的地位还稳固,马上太子妃要过门石文炳也好好的活着,太子有什么好偷偷谋划见不得光的事的,真要那么干了才是脑子有病。
“那大爷您就笑一笑呗,找你过去问的话不找你也会找别人,这些事皇上想知道难道还能真瞒得住?”
“咱们只要把手里的事办好办妥当,太子爷不会为了这件事跟你不高兴的。”
“要是真的有一天太子谋划那些不该谋划的事了,大爷也尽可放心。到时候万岁爷肯定不找大爷打探消息,大爷和我都是要被万岁爷格杀勿论的那一批,轮不着咱们来左右摇摆当墙头草。”
最后几句话沈婉晴是俯到毓朗耳边说的,听得毓大人浑身一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炸了。
偏说这话的人还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说完便起身下了马车进了角门,只留给毓朗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第83章
“东家您可回来了, 您再不回来我就得去沈府找您了。”
“什么事啊,中秋该结的银子让账房都提前给结了,这事他们办了没有。”
“都办好了, 老乌盯着办的不会有错漏。”
等在侧门门口,一见沈婉晴就凑上来的是房良, 就是去年还守着一个灰扑扑的杂货店屁生意没有的那个掌柜房良。
今年派去荆州给福璇置办嫁妆田的人里面有他, 事情办得很好。回来了沈婉晴才知道房良十几岁的时候跟人走过漕帮去过很多地方,后来是自己没折腾出什么家业才安心投到赫舍里家下,给赫舍里家当个外掌柜。
从那之后沈婉晴就把人留在跟前了, 铺子上的事和东小院这边要跟外头联络的事情都由他去办。
刚开始毓朗跟前的常顺和长禄还满心不服气, 觉着大奶奶有什么事叫他们去办就行了,做什么突然抬举一个外人。
后来眼看着房良家里家外什么事都拿得起来, 还只一门心思听大奶奶的话, 家里这些奴仆之间扯不清的关系跟他毫无干系,他不管也不问只做自己差事的样子, 就心服口服不酸也不嘀咕了。
都说家生子家生子的, 大家里头还套着小家呢,常顺青霜她们哪个不是一大家子都在赫舍里家当差, 主子要做什么事他们尽心归尽心, 但尽心之余多少还是有些私心的。
这是人之常情,沈婉晴不管也管不了。不过她能从这些家生子之外提拔自己的人, 房良就是最好的样本。只要他有本事只要他没有别的依靠只能依附自己, 自己就能给他足够的空间去发挥他的本事。
人活着就得有点存在感, 就得闹腾出些动静来。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没有人真的愿意静悄悄的来又静悄悄的走,只要自己能满足房良的所求,他就是独属于自己的‘家生子’。
“盛京那边的马帮也到了?之前老太太跟我提了两次说想要给小姑姑的嫁妆里多塞两支好点儿的人参, 这事我一直抻着没答应。
这两天你找个时间问问马帮那边,看看下半年的人参产量他们觉得会不会好。要是不多就算了,要是多的话就拿两支出来给老太太送去。”
过完年沈婉晴把手里几个铺面整合了一下,房良那个杂货铺改成了专卖福州特产和沿海以及南洋货的铺子,连带两广岭南的东西也卖,主要是看靠岸的船上有什么东西。
具体卖什么货今年是沈婉晴定,商船在通州靠岸她就带人去挑,等过两年掌柜的眼力练出来了,这个铺子就不用操心什么了,沿海和南洋的东西在京城总不缺销路。
还有一个本就卖的是盛京辽东的东西,皮料山货是主营项目,因着赫舍里家一直都有内务府的门路,即便随着帅颜保和额尔赫的去世,关系已经渐渐远了,维持一个小铺子还不成问题。
一个铺面原先做什么有时候决定了这个地方之后适合做什么,就好比这铺子之前拿来做纸扎卖棺材,之后便是要换生意也不能换成绸缎庄或小吃铺子,这么弄那就是犯忌讳。
所以沈婉晴并没有把这个铺子大改,只是把里面卖的东西换了一下。沈家大房有自己的马帮,用人参鹿茸把大部分皮料山货换下来,只留最好的尖货,又让乌尔衮想法子请了两个老师傅回来,专门做参片、泡参酒、鹿茸酒之类的精加工。
一半的铺子卖这些原本就有的,另外一半借着提高了档次的这一半,重新收拾出来卖岫玉玉器、抚顺煤精、成品刺绣荷包和跟这些玉石相关的编织手工艺品,甭管吊坠扇坠还是鞋袜袄子,都可以纯手工定做。
等于以前只卖初级原材料的铺子,现在在往深加工和精品的路子上改。这种转变对于别人来说最麻烦的是人手不够,做参片做鹿茸酒光两个师傅可不够,一个师傅起码要配两个学徒。
还有那些玉石煤精要做成摆件也得有专门的师傅,和编织与做绣活活计的女人们,别人要找这么多人或许麻烦,但对于沈婉晴来说人都是现成的。
去年过年之前拜访过的那十八户人家,家里不是老弱就是病残,最多的不是寡妇带着孩子就是两老带着孩子。
旗人是不能经商,但是没说不能给自己的佐领干活儿啊。
有些帮闲来家里帮着跑腿也是干,她们从自己手上把绣活编织的活计拿走也是干,干完了自己给些报酬答谢给她们,天经地义合情合理。
要是家里没有手工活儿厉害的,就让家里的小子来铺子里帮忙,当学徒挑拣石头切人参片,总有杂活儿能给安排掉。
当时开春的时候沈婉晴跟他们说的都是先试试看,这活儿能干就干,不能干大家伙再一起想办法。
现在半年时间眨眼就过了,给沈婉晴的铺子做活计的几家人基本都固定下来,还有几家手艺好动作又麻利的女眷,还额外在替富昌和阿克墩家的铺子干活。
对此沈婉晴从来不过问,毕竟她们都是毓朗这个佐领下的旗人又不是奴才,自己找她们做的都是计件的活儿。只要她们保质保量按时交了自己这边的活儿,别的时间干什么都随他们去。
或者说沈婉晴要的就是她们主动给自己在规则范围内找活路,肯像自己这样用他们的人家越多,往后他们的日子就能过得更好,自己也能更加不起眼。闷声发财最安全,风头出得太大到时候摔下来怕是要出人命的。
当然也有两户人家对沈婉晴做得这些压根不领情,人家觉得他们是正黄旗在旗的旗人,是万岁爷的奴才,沈婉晴一个汉军旗的女人怎么能指使他们干活。
这话传到沈婉晴耳朵里她也就点点头,之后便彻底扔开这两家不管了。谁家还没点儿锅底灰,一个佐领下这么多户人哪能没几家穷的。
既然他们觉得他们的脸面比受穷更重要,那就只能祝愿他们生生世世都如他们的愿生活好了呀。
“马帮和船帮的货都到了,今儿一大早庄头儿和宋庄头也回来了,这次从庄子上带过来的鸡鸭都是先处理过一轮的,下午就能送到腊味庄去。”
沈婉晴把自己的嫁妆铺子拿来弄了个腊味庄,专门卖西南湖广地区的腊味熏味。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沈婉晴觉得自己的口味也是生来的,不弄个腊味庄专门运些自己爱吃的食材来京城,这一天天的日子过着也没什么意思。
腊味庄卖的东西大部分都是走漕船沿长江和运河送来京城,每个行省府城在京城都有会馆,会馆除了给官员和读书赶考的举子们做联络所用,各地的商人到了京城第一件事也是去本地的会馆先拜码头。
时间长了,想要跟哪个地方的商人做买卖都可以去会馆转一圈。沈婉晴的货也是找几个会馆牵线,事也是房良去办的。他前些年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跟哪里人都能聊上几句当地的事。
至于自家庄子上这点儿鸡鸭鹅就是个添头,不指望赚多少钱,能笼络住庄子上的管事和佃户就可以了。
“这不都安排得挺好,还有什么要找我的。”
“这事跟福姑小姐有关。”
沈婉晴一听这话站住了脚,转身看向房良。就说他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是干什么,怪不得自己说挑两支人参出来他也不接茬,原来重头戏在后头。
“说吧,到底什么事。”
“福姑小姐托人给我带话,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去荆州。”
房良觉得这个姑小姐脑子指定有点问题,自己好不容易攀上大奶奶这颗大树,怎么可能脚跟都没站稳就跟她去荆州?
“还有呢。”
“我当然拒绝了,福姑小姐派来的嬷嬷又问那能不能把咱们现在用的漕船、船帮、马帮都介绍给她,等日后她去了荆州也要弄几个像家里这样的铺子。”
“最好是再给她挑两个能干的掌柜一起带过去,到了荆州就能张罗起来。”
神经病!这不是妥妥的神经病是什么。沈婉晴越听越生气,听到最后眼睛里都在喷火,房良也诺诺不敢作声,他都有点后悔来告这一状了。
“走,跟我去正院一趟。”
“主子您慢着些,到了老太太跟前千万别发火。这事我托青霜姑娘去打听了,应该是福姑小姐自己的意思。”
“是吗?那我可得问问清楚。”
沈婉晴最讨厌别人挖自己的墙角,自己的东西谁都不能抢,谁抢就剁了谁的爪子。
之前一直忍着福璇,是觉得她这么个年纪还没嫁人的姑娘在这个世道求存不容易,能容忍的地方就容忍了算了。反正她马上就要嫁去荆州,这辈子过得好与不好跟自己没关系。
可是现在她居然敢把手伸到自己跟前来,沈婉晴这才觉得自己还是对她太宽容了,搞得她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活菩萨,她想要什么自己就给什么?想屁吃去吧。
这都七月底了,九月初一是成亲的正日子,只剩一个月中间还夹了一个中秋节,时间怎么算都紧紧巴巴,所以佟佳氏这边天天都挺热闹,商量的都是福璇的亲事。沈婉晴到的时候不光福璇就在佟佳氏这边,连舒穆禄氏也在。
“福姑姑,有件事我要问问您。”
都在也挺好,省得西院过后还要差人来打听发生了什么。沈婉晴板着脸给佟佳氏请过安,转身就直奔福璇而去。
“我听说你想把我身边的房良要走,有没有这回事。”
“我、我我,我就是问问。”
沈婉晴这幅面沉似水又杀气腾腾的样子把福璇给吓着了,一句话说得结巴零碎,整个人坐在圈椅里也止不住地往后退缩。
但即便这样了,她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房良也是家里的掌柜,我是家里的姑奶奶,我想带个人走问一问怎么了?”
“你别装傻充楞,房良是府里的管家,可他在赫舍里家多少年你们是怎么用他的。我把人翻捡出来用上你就来摘桃子了,还敢跟我说什么都是赫舍里家的人,你听听这话荒不荒唐。”
“你别血口喷人,我就是问问。”福璇被当众把面子扯下来扔地上,面子上也挂不住。即便心里吓得突突直跳,还是硬撑着站起来跟沈婉晴对峙。
“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家里的姑奶奶,家里的铺面怎么摆弄我问问怎么了,我额娘和毓朗都没说什么,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媳妇子来教训我了。”
“那福姑姑的意思是你们是一家人,我是个外人了对不对?”
沈婉晴冷笑一声把目光挪到佟佳氏身上,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她,佟佳氏见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在等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