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房间。林雪舟搓了搓手,似乎难以启齿。
“那个……孙处长……找你谈话了?”他终于问道。
“嗯。”舒染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他倒了一杯,放在桌上。
林雪舟接过水杯,没有喝,低着头:“我……我知道这个安排,对你可能不太公平。启明小学是你一手创办的,所有的基础都是你打下的。我……”
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困扰:“我伯父确实希望我能在这个岗位上得到更多锻炼,但我从来没想过要……要抢夺你的成果。我只是……只是觉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把这件事做得更好。”
舒染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他有着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理想主义,但也并非全然不通人情世故,至少此刻,他表现出了他的愧疚和坦诚。
她忽然觉得,和林雪舟这样的人共事,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至少,他比那些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要强。
“林老师,”舒染开口,声音缓和了许多,“你不用觉得抱歉。组织的安排,我们个人服从就是了。孙处长也说了,我们各有所长,分工协作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怎么规划,都不能脱离畜牧连的实际,不能脱离孩子们和职工群众的真实需求。那些花架子的东西,在这里行不通。”
林雪舟连忙点头:“这个我明白!你的汇报给我很大触动。我承认,我之前有些想法确实太理想化,脱离实际。以后在制定规划时,我一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尤其是基层实践这一块。”
他的态度很诚恳。舒染点了点头:“那就好。具体教学工作、扫盲班和牧区联络,我会负责好。需要什么材料,或者需要了解什么情况,你随时可以找我。”
这算是初步达成了工作上的默契。
林雪舟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神色轻松了不少:“谢谢你,舒染同志。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放下没喝的水杯,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他犹豫了一下,回头说:“陈特派员他已经回连队了。”
舒染愣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林雪舟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安静。舒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陈远疆回去了,居然没来和她告别。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风格。
她摸了摸桌子上那个他留下的军用水壶,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
她在师部的任务基本完成,归心似箭。
两天后,舒染接到了返回畜牧连的通知。师部对示范点的正式文件还没有下达,但她可以先行回去,维持学校的正常运转。
回去的交通工具,依然是一辆往各连队运送物资的敞篷卡车。舒染抱着简单的行李,爬上了车厢,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
卡车颠簸着驶出师部,熟悉的戈壁滩再次映入眼帘。与来时的心情不同,此刻的舒染,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坚定。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眯着眼,看着远处天地交接的辽阔线条,心里盘算着回到连队后要做的事情:孩子们的学习进度、扫盲班妇女们的识字情况、牧区教学点的推进、还有……那个人。
想到陈远疆,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那个沉默寡言,却会用行动表达一切的男人。
第108章
卡车在颠簸中前行, 离畜牧连越来越近。
她已经能看到连队那片低矮的建筑轮廓,还有那面在坡上飘扬的五星红旗。
就在卡车快要驶入连队路口时,舒染看到路边的坡地上,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牵着马站在那里。
是陈远疆。
他像是恰好巡逻到此,又像是……早已等在这里。
卡车减速, 准备拐弯。陈远疆的目光落在了车厢里的舒染身上。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叫,只是站在那里, 身姿挺拔,静静地望着她。
舒染扶着车厢挡板站起身,也望着他。
距离渐近,她能看到他军装上的尘土, 看到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和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卡车驶入连队, 他的身影被房屋遮挡, 消失在视线里。
但舒染知道, 他就在那里。
卡车在连部门口停下, 舒染拎着行李跳下车。早已得到消息的石头、栓柱等一群孩子呼啦啦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叫着“舒老师回来了!”“舒老师, 我们想你啦!”
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也笑着迎了上来,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可算回来了!路上辛苦了吧?”
“没事儿。”舒染笑着摸摸孩子们的头, 看着眼前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她抬头, 看向陈远疆刚才站立的方向, 虽然已经看不到人,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个地方, 注视着她,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她。
回到畜牧连的舒染,迅速投入到熟悉的工作节奏中。师部之行仿佛一场短暂的梦,梦醒了,她依然是那个舒老师。
连队里似乎一切如旧,又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孩子们见到她更加亲热,家属们打招呼时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切的敬佩。赵卫东看到她,依旧是那副“生产为重”的表情,但眼神里的挑剔似乎少了一点。连马连长见到她,都会主动问一句:“舒老师,学校有啥困难没有?”
这种变化,舒染心知肚明,源于她在师部汇报的成功,也源于那份尚未正式下达、但风声已经传开的“分工安排”。
林雪舟比她晚两天回来。他带回了师部教育科下发的征求意见稿,里面果然强调了规范化、系统性和理论提升。林雪舟显得干劲十足,一头扎进了连部给他腾出的一间小办公室,开始起草畜牧连示范点的“三年发展规划”。
舒染对此不置可否。她照常上课,管理扫盲班,定期去牧区。只是,在教学中,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孩子们进行更系统的归纳总结;在扫盲班,她加入了更多与连队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实用文书教学,比如简单的工作汇报;去牧区时,她不仅教孩子,也开始尝试用更简单直白的方式,跟牧民他们聊聊文化交融。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既配合着规范化的大方向,又牢牢抓住实用性这个根。
这天下午,舒染正带着孩子们在教室外清扫落叶。深秋的戈壁滩,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陈远疆骑着马从连部方向过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他勒住缰绳,停在离学校不远的路边,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舒染和孩子们。
他穿着厚厚的军大衣,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马背上驮着些东西,用帆布盖着,看不出具体是什么。
“陈特派员。”舒染直起腰招呼了一声。孩子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他。
陈远疆的目光在舒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落在她握着扫帚的手指上。
他应了一声,利落地翻身下马,从马背的帆布底下拿出一个小布袋,走到舒染面前,递给她。
“什么?”舒染有些疑惑地接过。
“羊油。”陈远疆言简意赅,“你可以用来做搓手油。防冻。”
舒染愣了一下,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块凝固的羊油。在这里,这算是很好的防冻护肤品了。她抬头看他:“谢谢。你从哪里弄来的?”
“牧区换的。”陈远疆避开她的视线,看向那些堆在一起的落叶,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扫了起来,“快入冬了,注意保暖。”
他的关心总是这样,隐藏在看似平淡的行动和简短的话语里。
舒染收好那块羊油,“我知道。你也一样。”
陈远疆没说话,只是又“嗯”了一声,认真地挥舞着扫帚,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
舒染想了想,主动提起:“林老师回来了,正在弄示范点的规划。”
陈远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目光里带着询问。
“师部的意思,以后他主要负责规划和向上衔接,我负责具体的教学和实施。”舒染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陈远疆的眼神锐利了几分:“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舒染笑了笑,“服从安排呗。规划是蓝图,实施是根基。把根基打牢了,蓝图才能变成房子,不然就是空中楼阁。”
她的话意有所指。陈远疆听懂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受了委屈,却依旧思路清晰的姑娘,心底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她很坚韧,也很有智慧。
“需要帮忙吗?”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
“暂时不用。”舒染摇摇头,眼神里透着自信,“我能处理好。”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背着的旧挎包里拿出那个军用水壶,递还给他:“这个还你。谢谢了。”
陈远疆看着那个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水壶,没有立刻去接。
“你留着用。”他说,“师部打水方便,连队用水紧张。”
这理由找得……舒染差点笑出来。连队用水是紧张,可她一个老师,还不至于连喝的水都保障不了。他分明是想把这水壶留给她。
她也没再推辞,从善如流地把水壶又塞回挎包:“那行,我就不客气了。”
陈远疆看着她的动作,嘴角牵动了一下。
这时,一阵更大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迷得人睁不开眼。舒染下意识地侧过头,用手挡在眼前。
陈远疆往前迈了半步,高大的身形恰好挡在了风吹来的方向,为她隔开了大部分风沙。
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无意间的站位。
但舒染感觉到了,那瞬间笼罩过来的影子,让她心头一跳。
风过去了,他不动声色地退回原位。
“我走了。”他说完,不再停留,利落地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迈开步子跑远了。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戈壁滩上的草彻底枯黄,被风吹得伏倒在地。树上也只剩光秃秃的树枝,风一吹,呼呼啦啦的。远处荒凉的盐碱地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今年的冬天来的很早,天气也格外冷。
启明小学的教室虽然之前用夯土加固了墙壁,换了厚实的木门,教室里也架了炉子,但就是让人感觉到不暖和。
孩子们坐在里面上课,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衣,也鼻涕直流。
舒染看着心疼,和林雪舟商量想办法保暖。
林雪舟从规划书里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这个问题我考虑过。按照规范,教室取暖应该再加装火墙或者火炉。我已经在规划里写了申请,报到连里,等师部批复,估计明年开春能落实。”
“明年开春?”舒染差点气笑,“那这个冬天孩子们怎么过?冻着?”
林雪舟有些无奈:“程序是这样,物资也紧张……”
“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舒染打断他,“我们不能干等着。”
她不再跟林雪舟争论,转身就出了门。她先去找了王大姐。
“火墙火炉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孩子们冻得受不了。王大姐,咱们能不能自己想点土办法?”
王大姐是烈属,在连队家属里很有威信,也是个热心肠。她一听就皱起眉:“可不是嘛!虽然说教室里有炉子烧着不至于让人冻死,但是娃娃坐在里面不暖和也受罪啊。舒老师,你说咋办?咱支持你!”
“我想着,能不能找点旧毡子、塑料布,把窗户缝隙堵严实点。地上能不能铺点干草?虽然不顶大用,总能挡挡风寒。”舒染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法子行!”王大姐一拍大腿,“旧毡子我去其他几家问问。干草好办,副业队那边铡草多的是下脚料,我跟李秀兰说一声。”
有了王大姐带头,有孩子上学的家属们立刻行动起来。这个拿出块破毯子,那个贡献点旧棉花,李秀兰也从豆腐坊弄来了不少松软干净的干草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