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哑然。确实,如果真伤到筋骨,耽误的是整个扫盲计划。
“送完孩子,立刻去。”陈远疆最后丢下一句,大步离去。
舒染站在原地,手臂传来阵阵酸麻,后腰的钝痛也更甚。她低头看了看的小家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铁蛋不怕,老师送你回家换干净裤子。”
棚子里还有一群孩子等着她,倒塌的课桌需要重建,阿迪力的问题亟待解决,栓柱家生病的母亲让人忧心……
在这里,唯有挺住,才有出路。
***
舒染将哭累了睡着的铁蛋交给他奶奶,又解释了几句,才重新走向那间教室。
然而,刚靠近连部那排土坯房,一阵咆哮声就传到她的耳朵里。
“——落后!严重落后!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整整三天了!排碱渠才挖了这么点?!”
是赵卫东,舒染的停在了原地。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赵卫东那怒吼的矛头就转向了她。
“……还有那个舒染!搞什么名堂!弄个破棚子,招一群娃娃咿咿呀呀!鸡飞狗跳!全连都听见了!哭的哭,闹的闹!这像什么话?!精力不用在正道上!尽搞这些花架子!拖全连的后腿!我看她就是……”
哐当一声,像是搪瓷缸子被砸在桌上的声音。
“老赵,消消气……”是马技术员试图劝解的声音。
棚子里还有孩子们在等着。
她不再理会墙内传来的咆哮,快步绕过墙角,走向那间工具棚。
***
推开那扇破门板,棚内的景象比她离开时更显狼藉。
倒塌的大土坯被石头他们搬到了墙角,碎成了更多小块,地上散落着泥土和石灰粉末。
小丫和春草依偎在角落,眼睛还红红的。虎子和大毛蹲在一边,用石灰块在地上胡乱画着。铁蛋的位置空着。
最显眼的还是阿迪力。他像一头倔强的小狼,依旧抱着胳膊靠墙站着,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门口。阿依曼则坐在哥哥脚边的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小脸埋着。
只有石头,学着班长的样子,守在门口附近,看到舒染回来,立刻挺直了腰板,大声报告:“舒老师!铁蛋送回去了?我们……我们没乱跑!课桌……课桌搬那边了!”他指了指墙角那堆碎土坯。
“嗯,老师知道了。石头做得很好,是个称职的班长!”舒染夸奖道。
她环视一圈,目光在阿迪力身上停顿了一瞬,男孩立刻充满敌意地回瞪过来。
她的眼中并无波澜,平静地走到倒塌的土坯堆旁,艰难弯下腰,捡起一块稍大些、相对平整的碎土坯,又拿起一块石灰块。
孩子们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舒染将那碎土坯放在地上,用石灰块在上面写下一个“手”字。然后又捡起旁边另一块碎土坯,写下另一个“工”字。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最后落在阿迪力紧绷的小脸上,语气平和地说:“刚才,有人用手推了老师,有人用脚踢翻了课桌。”
阿迪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抱着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她指了指那个“手”字,“手,可以劳动,可以创造,也可以推搡、破坏。”
她没有提及上堂课的那场混乱,继续平静地说:“但老师相信,我们的手,更想用来创造,用来学习。”
她话音一转,指向那个“工”字,“工,做工,工作,劳动。就像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开荒挖渠,在放牧挤奶,就像石头要去送水割猪草,栓柱要照顾生病的妈妈!”
她站起身,走到那块黑板前,在原有的“手”字旁边,又写下个“工”字。
“劳动光荣!”舒染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我们学习认字,不是为了不劳动,而是为了让我们劳动的双手更有力量,更有智慧!认了字,石头以后就能像他爸爸一样,把工分记得清清楚楚!认了字,阿迪力以后就能看懂兽医站给羊羔打针的药瓶上写的字,知道怎么更好地照顾羊群!认了字,我们才能看懂拖拉机的说明书,知道怎么修好它,让它帮我们开出更多的荒地!”
石头听得眼睛发亮,用力点头。连虎子和大毛也停下了乱画,若有所思。阿依曼悄悄抬起头,看看黑板上的字,又看看哥哥。
“现在,”舒染拿起教棍,指向门板,“跟着老师读,手!工!”
石头带头大声念。其他孩子也跟着念起来。
阿迪力没张嘴,抱着胳膊,但眼神里的敌意变淡了。他不再看舒染,而是盯着地上自己脚边的泥土。
“很好!”舒染没有强迫他,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碎土坯上,“刚才倒塌的课桌,也是我们劳动的‘工’具。现在,老师需要几个小帮手,把它们重新变成我们的课桌!石头、虎子、大毛!”
“到!”“在!”
三个男孩立刻站了出来。
“你们三个,力气大,负责把这些碎土坯里还能用的,挑出来,搬到教室中间,重新垒好!记住,要垒稳当!”
“是!”石头响亮地应道,带着虎子和大毛立刻行动起来。
“春草、小丫!”
“舒老师……”两个女孩怯生生地站起来。
“你们负责清扫地上的碎土和灰尘,让我们的教室重新干净起来,好不好?”
“好!”两个女孩立刻跑出教室找来两把秃毛的破扫帚。
舒染最后看向阿依曼,温和地招手:“阿依曼,来。”
阿依曼看看哥哥,阿迪力没有任何表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站起来,走到舒染身边。
舒染拿起一块小石灰块,塞进她手里,又指了指门板上的“手”字,然后指了指地上另一块稍小的碎土坯。“阿依曼,帮老师,在这里,再画一个‘手’,好吗?就像刚才那样。”
阿依曼看着那个熟悉的字,又看看舒染鼓励的眼神,用力点点头,蹲下身,在那块碎土坯上描画起来。
棚子里,大家各司其职。
舒染看着专注画字的阿依曼,又看了看一旁眼神复杂的阿迪力,心中一动。
“石头,”舒染叫过正认真垒土坯的班长。
“舒老师?”石头立刻跑过来。
“石头,你最大,是班长。老师交给你一个重要任务。”
舒染指了指阿迪力,又指了指门板上的字,“阿迪力可能还不太明白我们说的话。你能不能帮老师一个忙?以后上课,老师讲的话,你告诉他大概意思吗?”
石头看了看阿迪力,又看看舒染,挺起胸脯:“能!舒老师!我会说他们的话!”
阿迪力皱着眉看着石头,用蹩脚汉语说:“诶!她简单话!我听懂!”
石头赶紧给舒染说:“老师,他说你讲的话他能听得懂!不过得和他说一些简单的句子才行……”
舒染恍然大悟,原来阿迪力并不是对汉语一窍不通,对于一些简单常用的词语,他是明白的。
那这样的话,就更好了。
舒染对石头说:“那以后老师说的一些难懂复杂的话,你就给他翻译,好吗?”
石头拍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阿迪力看着妹妹脸上的笑容,又看看石头示好的样子,抱着胳膊的手稍微松了松,虽然还是没说话,但是收起了剑拔弩张意味。
舒染在一旁静静看着,心中稍安。这是个好的开始。
第14章
上午剩下的时间在忙碌和重建中飞快过去。
舒染没有再教授新内容,而是让孩子们在重新垒好的那些更矮小土坯课桌旁,反复练习“手”和“工”这两个字。
阿依曼画得最认真。阿迪力依旧没有动笔,但也没有再捣乱。
舒染看了看表,下课时间到了。舒染让孩子们排好队,一个个点名放学。
“石头!”
“到!”
“路上小心,下午帮家里干活也要认真。”
“是!舒老师再见!”石头响亮地回答,第一个跑出棚子。
“春草!”
“到……”
“小丫,牵着春草姐姐的手一起走。”
“好!”
“阿依曼,阿迪力!”
阿依曼怯生生地应了一声。阿迪力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拉着妹妹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舒染看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消失在连队的土路上,轻轻叹了口气。路还很长。
送走所有孩子,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石灰粉末和孩子们留下的稚嫩字迹。
后腰的钝痛让舒染扶着讲台缓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用铁丝拧了一下那扇形同虚设的破门板,走向连队食堂方向。
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
食堂里人已经不多了,过了用餐高峰。舒染走到窗口,递上自己的搪瓷盆。
掌勺的胖师傅抬眼一看是她,动作麻利拿起大铁勺,实实在在地伸到桶底,舀了满满一大勺菜汤,分量比给一般男职工的还足,“哐当”一声扣进舒染的盆里,然后看也不看舒染,转身就去忙别的了。
舒染看着盆里冒尖的饭,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她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坐下。
刚坐下扒拉了两口菜汤,一个身影就端着碗坐到了她对面。
“舒染同志,真巧啊。看你脸色不太好,上午……很辛苦吧?”是周文彬。镜片后的眼神带着关切,还带着同病相怜的忧郁。
舒染咽下口中的油饼,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好。孩子们……刚接触,有点乱。”
“唉,”周文彬重重叹了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上午在地头做土壤采样,都听说了。赵卫东那个大老粗,又在办公室拍桌子骂娘,还把你那……教学点,说得一文不值。还有那个周巧珍,到处嚼舌根子。”
他摇摇头,语气充满了愤懑和不解,“你说说,这叫什么事?我们响应号召,满腔热忱地来支边,想用所学做点事,结果呢?处处碰壁!跟这些……这些人,根本讲不通!他们眼里只有锄头、铁锹、工分!哪里懂得知识、科学、教育的意义?”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略略提高,引来旁边几桌人的侧目。
他赶紧又压低声音,推了推眼镜,眼神热切地看着舒染:“舒染同志,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来错了地方?或者说,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舒染拿着勺子的手顿住了,抬眼看着周文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