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彬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我……我最近一直在想。上海才是我们的根啊!那里的生活、工作环境、理解我们的人……这里有什么?盐碱地、无穷无尽的体力劳动!舒染,我们得想办法!想办法离开这里!回上海去!哪怕……哪怕付出点代价,走走门路……总比在这里强!我们两个有文化,又都是上海来的,可以一起想办法!互相也有个照应!你觉得呢?”
他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舒染的心猛地一跳。回上海……那精致便利的二十一世纪生活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带来一阵强烈渴望。
她突然觉得手中的油饼都失去了滋味。
舒染看着周文彬镜片后那双渴望逃离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
如果……如果她没有接手这个破棚子,没有面对那群孩子……她是不是也会像周文彬一样,日夜盘算着如何逃离这风沙之地?
她低下头,搅动着盆里的菜汤。半晌,她才抬起头。
“周技术员,”她看着周文彬的眼睛,“这里的土壤改良……很难吧?盐碱那么重。”
周文彬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随即苦笑道:“何止是难!简直是……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设备简陋,人手不足,上面只要结果……”
舒染打断他:“但总得有人去做,对吧?就像这盐碱地,总得有人去改良,去尝试。否则,永远都是盐碱地。”
她顿了顿,看向远处棚子的方向,“谁不想回上海?干净的床铺,不用闻牲口棚的味道,不用跟盐碱地较劲,更不用看赵卫东的脸色。” 她露出一丝苦笑,“说实话,我做梦都想。”
周文彬眼睛一亮:“对啊!那我们还等什么?一起想办法……”
“怎么回?拿什么回?” 舒染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而清醒,“没有正当理由,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良好到能脱胎换骨的表现,就算跑了也会在卡子那里被遣返回来!装病?走门路?你信不信,只要露出一丁点苗头,第一个盯上我们的就是陈远疆?”
她的话虽然残忍,但是事实。周文彬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说不出有力的依据。
舒染认命般靠回椅背,语气冷静:“在这里,教书,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教师的身份,固定工资,细粮配额。这个小学,”
她朝棚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是陈远疆给批的,是组织安排的任务。只要我把它撑起来,不出大乱子,教娃娃们认几个字,唱唱歌,至少……我在这里就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正当工作,有了好的表现。赵卫东再看不惯,明面上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她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声音低了些:“至于那些学生……,我承认,那不是我要留下来的原因。”
她看向周文彬,眼神坦诚:“所以,周技术员,不是我不想走,是眼下根本走不了。留下来教书,是目前唯一一条能让我活下去,并且争取活得稍微舒服点的路。至少,比开荒挖渠,要强那么一点。至于将来?等站稳了脚跟,摸清了门路,攒够了资本再说吧。”她的眼神里带着狡黠和期待。
周文彬彻底沉默了。他明白,眼前这个资本家小姐,远比他想象的更务实,也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周文彬颓然地靠回椅背,端起自己那碗菜汤喝了一口,再没说话。他知道,他们的路,终究是不同了。
舒染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吃完了自己盆里的食物。那两块羊肉很实在,补充了她消耗殆尽的体力。
刚放下勺子准备起身,眼角的余光瞥见陈远疆正端着饭盆走向她。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舒染和周文彬的桌子,仿佛没看见他们,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食堂。
舒染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腰后的疼痛提醒着他的叮嘱。她站起身,对周文彬点了点头,也离开了食堂。
她没有回宿舍午休,而是朝着连队角落那间挂着红十字木牌的卫生室走去。
推开卫生室的木门,里面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旧木桌,两把椅子,一个刷着白漆的药柜,一张铺着白布的简易诊疗床。
一个穿着白大褂,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正背对着门,踮着脚在药柜上层翻找着什么。
听到门响,姑娘转过身。
一张白净的瓜子脸,皮肤被边疆的风吹得有些粗糙,但眉眼弯弯,透着江南水乡的温婉,只是此刻眉头微蹙,带着点焦急。
看到舒染,她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舒染?!是你!真的是你!”姑娘惊喜地叫出声,几步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舒染的胳膊上下打量。
“天哪!我刚听连里的人说来了个上海老师叫舒染,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我是君君啊!许君君!上海药厂许伯伯家的,小时候我们还一起在玩过!记得吗?”
舒染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一连串的信息砸得有点懵。
她迅速在原主的记忆里搜索。
许伯伯?似乎是原主父亲纱厂合作的一个药厂负责人,关系还算不错。许君君……一个比原主小几岁,总是跟在她后面跑的小姑娘形象浮现在脑海。
“许……君君?”舒染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自然,带着一丝久别重逢的惊喜,“是你啊!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她看着许君君身上那身白大褂,由衷道:“你在这里当卫生员?”
“是啊!”许君君用力点头,拉着舒染坐到椅子上,像打开了话匣子,“我卫校毕业就报名支边了,分到这里快一年了!这里条件……唉,你也看到了!缺医少药,啥都缺!我刚才就在找纱布,最后一点都用完了,急死我了!”
她说着,又皱起了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看着舒染,眼睛亮晶晶的,“不过看到你真好!总算有个能说家乡话的人了!快跟我说说,上海现在怎么样了?”她眼中流露出乡愁。
舒染心里暗暗叫苦。她对六十年代的上海能知道多少?只能含糊其辞:“变化……挺大的。我也刚来这边不久。”
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指了指自己的后腰,“君君,我上午不小心撞了一下腰,有点疼,陈干事让我来看看骨头有没有事。”
“撞了腰?快让我看看!”许君君立刻关切地说:“来,趴到床上去,衣服撩起来点。”她扶着舒染趴到那张简易诊疗床上。
许君君的手指在舒染的后腰处仔细按压检查。“这里疼吗?这里呢?……骨头应该没事,就是肌肉挫伤,有点肿了。”
她松了口气,“我给你擦点药酒,活血化瘀,这几天注意别太用力,多休息……呃,”她想起舒染的工作,无奈地笑了下,“尽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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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许君君转身去药柜翻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出一个棕色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深色的药酒。
“只剩这个了,效果还行,就是味道冲点。”她倒了些在掌心搓热,然后用力按在舒染后腰的痛处。
“嘶——”一股辛辣灼热的感觉让舒染忍不住吸了口气。
“忍着点,揉开了才好得快!”许君君手下不停,动作麻利而专业。
她一边揉,一边忍不住絮叨:“你说你,好好的上海不呆,跑到这戈壁滩来教书,还把自己弄伤了……那些娃娃不好管吧?我听说上午闹得可凶了,连老图尔迪家那个都去了?你还真敢收!赵主任没少给你脸色看吧?不过,”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兴奋,“我听说陈干事帮你说话了?他可厉害了!是师部下来的大人物!有他罩着……呃,支持,赵卫东也不敢太为难你!”
舒染趴在床上,闷闷地“嗯”了一声。许君君的手无意间碰到了舒染的手腕,她“咦”了一声,抓起舒染的手翻过来一看——掌心磨破了好几处,还有几道红痕和挑破水泡留下的印子。
“我的天!你这手……怎么也弄成这样了?”许君君惊呼地翻看着,“这可不像是粉笔灰弄的!你……你还干啥重活了?”
舒染有些尴尬地想缩回手:“没什么,就是……垒土坯当课桌弄的。孩子们只能趴在上面写字画画,又硬又凉,胳膊都硌红了。我想着,看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们弄点能坐的矮凳,哪怕用废木头钉几个呢。”
许君君立刻明白了,又气又心疼:“哎呀!你傻呀!那破棚子能凑合就不错了!你还真当自己的洋学堂来拾掇?那些东西是你能弄动的?还做凳子?木头呢?上哪儿找木头去?”
她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无奈,“我前两天去仓库领消毒水,正好听见老保管跟人叨叨呢。仓库里那点备用木料,赵卫东盯得死紧,说是留着完成指标任务用的,谁动跟谁急。连陈干事批条子估计都够呛,他那个人,原则性强得很,不会为这个破例的。”她无奈地摊手。
舒染的心沉了沉,但脸上没露出来。“知道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不能总让孩子们趴土坯上写字。”
“好了,腰上先这样。”许君君终于停下了揉搓,用一块草纸擦掉舒染腰上多余的药酒,帮她把衣服拉好。“来,手给我,这破皮的地方也得处理下,感染了麻烦!”
舒染依言伸出手。许君君麻利地从药柜里拿出一个盐水瓶和一小块脱脂棉,沾湿了,小心翼翼地擦拭舒染掌心磨破的地方和红痕。
盐水碰到破皮处,带来一阵刺痛,舒染忍不住缩了一下。
“知道疼了?搬土坯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点。”许君君嘴上埋怨,手上的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清理干净后,她又从一个写着“红药水”的小瓶里,用棉签蘸了些紫红色的药水,仔细涂在破皮和红肿处。
“暂时只能这样了,”许君君看着舒染那双白皙细腻却伤痕累累的手,叹了口气,“条件有限,没有更好的消炎药膏了。这几天手尽量别沾水,也别再搬重东西、磨东西了!不然这伤口好得慢!”
处理完手上的伤,许君君把那个棕色药酒瓶塞进舒染手里:“拿着,晚上睡觉前,让舍友再帮你把腰上的伤处揉一遍,一定要揉热乎了才行!还有这手,红药水明天早上自己再涂一次。”
她扶着舒染坐起身,语气变得严肃而关切:“舒染,听我一句劝,别逞强。你这腰伤和手伤,都得养!工作……你在教室里磨洋工谁也不知道!”
“谢谢你,君君。药酒和红药水很管用。”舒染活动了一下腰,感觉确实轻松不少,但活动幅度稍大些还是会痛。
许君君知道劝不动,无奈地摇摇头:“唉,你从小就这样,行吧行吧,拗不过你!但记住啊,悠着点!腰别用力,手别使劲!感觉不对劲赶紧回来!别硬撑!身体是本钱,垮了就什么都没了!”她又叮嘱了一遍。
“嗯,记住了。君君,多亏遇到你。”舒染侧过脸,对着许君君露出真诚的微笑。
在这陌生的戈壁滩,遇到一个真心关怀自己的故人,这份温暖弥足珍贵。
“跟我客气什么!”许君君摆摆手,脸上也露出笑容,“快回去躺会儿吧,能歇一刻是一刻!有事随时来找我!”
告别了许君君,舒染心事重重地走回女工宿舍的地窝子。
腰伤缓解了,但课桌椅的问题还没解决。
赵卫东这条路堵死了,陈远疆那边……正如许君君所说,他不可能为了几张桌子板凳就动用原则去批条子,那不符合他的身份和作风。
一切还得靠自己。
回到地窝子,周巧珍不在,王大姐在缝补,李秀兰在午睡。而周巧珍,正背对着入口,面朝里墙侧躺在她的铺位上。
听到动静,王大姐抬起头,看到是舒染,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带着敬佩和关切:“舒染同志回来啦?腰好些没?快歇歇!”她声音不小,显然是说给周巧珍听的。
李秀兰也揉着眼睛坐起来:“舒染姐,许卫生员怎么说?要紧不?”
舒染笑了笑:“没事,就是肌肉挫伤,擦了药酒,养几天就好。谢谢大姐,秀兰。”
就在这时,背对着她们的周巧珍猛地翻了个身,动作很大,把身下的草席压得咯吱响。
她坐起身,脸色铁青,眼皮红肿,显然哭过。
她狠狠剜了舒染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但又被忌惮压了下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刻薄话,可最终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又猛地扭过头去,抓起一件衣服用力摔打。
王大姐撇撇嘴,没理她,继续对舒染说:“没事就好!快躺下歇着!上午可真是……亏得你镇得住场子!陈干事也来得及时!”她朝周巧珍那边努努嘴,意思不言而喻。
舒染没再看周巧珍,对王大姐和李秀兰点点头,轻声道:“嗯,是得歇会儿。”
舒染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铺位,小心地侧躺下,避免压到后腰。
她闭上眼睛却睡不着:木头……除了仓库,哪里还能找到木头?废弃的农具?破旧的门板?倒塌的棚子?她的目光扫过地窝子的土墙、屋顶的梁……不行,这些都是结构,动不得。
突然,她想起昨天清理教室时,在棚子后墙根下,似乎堆着一些被丢弃的破木板和木棍!当时急着清理地面垒讲台,没顾上细看。
一想到这,她立刻起身,也顾不上腰痛,快步朝工具棚走去。
舒染走到工具棚后墙根下。果然,一堆被遗忘的垃圾半埋在沙土和枯草里:几块边缘腐朽但中间还算厚实的破门板碎块,几根粗细不均、沾满泥垢的木棍,甚至还有半截生锈的犁辕,材质是硬木。
“就是它们了!”舒染心头一喜。但没有锯子,没有斧头,没有钉子,空有想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直接去找连队保管员老张头?不行,许君君说赵卫东把物资卡得死紧,尤其是木材。自己刚为了褥子走了陈远疆的路子,再去找老张头要工具,赵卫东肯定不乐意。
更何况,老张头那公事公办的态度,没有条子,想都别想。
她直起腰,环顾四周。连队的中心区域,男职工们早已下地,空旷的土路上偶尔有赶着羊群经过的牧人。
她的目光扫过连部那排土坯房,落在生产办公室旁边一间挂着“机修组”牌子的棚屋上。那里,马技术员正叼着莫合烟,蹲在地上捣鼓一堆生锈的零件,旁边散乱地放着几把扳手、一把半旧的钢锯,还有一柄斧头。
舒染脑中灵光一闪。她快步走回自己的教室,从角落那堆清理出来的破烂里,翻出几个锈蚀得看不出原貌的金属零件,像是废弃农具上掉下来的轴承和几块铁片。
她用手帕仔细包好,这才朝着机修组走去。
“马技术员,忙着呢?”舒染脸上挂着带着点请教意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