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的名字被频频提起,伴随的目光复杂难辨。
她走进楼道里, 一股暖意混着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回来啦?灶上给你放了壶热水。”张雅琴从里间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钩针和毛线。
“谢谢雅琴姐。”舒染放下包, 搓了搓冻僵的手。
刘惠的房间开着门,她正坐在桌边削萝卜, 看到舒染叫住她:“今天李卫国又去周书记办公室了, 待了半个钟头。”
舒染进房间倒了杯热水,捂在手里走出楼道:“他分管宣传,去汇报工作正常。”
“汇报工作?”刘惠嗤笑一声, “我看是汇报你。你那个手册,风头太盛,眼红的人可不少。听说东部几个省来的批评材料,就是他帮忙递上去的。”
舒染没接话,走到灶边看。锅里咕嘟着萝卜汤,几块骨头在汤里沉浮。
张雅琴放下毛线走过来,压低声音:“小舒,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雅琴姐你说。”
“我听说,遴选发言人的事,不光看业务能力,还得……根正苗红,历史清楚。”张雅琴意有所指。
舒染很快就明白过来,张雅琴在资料室,对她的档案背景应该早已摸清楚。
舒染看着锅里升腾的热气,语气平静:“我知道。”
“知道就好。”刘惠把削好的萝卜扔进盆里,“有些人啊,正事干不了,就会背后捅刀子。你可得把门关严实了。”
正说着,楼道一端传来寻人声。
“舒染同志在吗?有她的信!”
舒染快步过去。是传达室的老王。
“北京来的,挂号信。”老王递过一个厚厚的信封。
刘惠凑过来:“哟,北京来的信?”
舒染没否认,拿着信准备回屋看。信封上是陈远疆那手熟悉的字。她没急着拆,手指在信封边缘摩挲了几下。
张雅琴和刘惠交换了个眼色,一个拿起毛线,一个端起菜盆,默契地回了屋子。
舒染走进房间,这才小心地拆开信。里面除了信纸,还有一本装订简单的册子,封面是手写的《边疆地区综合发展与稳定初探(内部讨论稿)》。
她先展开信纸。
“染:
见字如面。
京中诸事繁杂,未能时常写信,望你体谅。
你的一切我已知悉。手册出版引发热议,此属必然。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然我深知你之心志,定不会为浮名所累,亦不会为流言所动。你脚下路是于万千荆棘中亲手开辟,其价值非坐而论道者可以妄加评议。
近日,我参与老首长研讨一宏大构想,关乎边疆长远之基业,其视野之开阔,谋划之深远,非昔日单纯戍边可比。其中,教育固边、文化融边居于核心位置。每每论及此,我眼前便浮现你于戈壁之中,于毡房之间,执拗播种知识星火之身影。你所为之奋斗事业,其意义远超你我想象,已与家国大计紧密相连。
闻你或将赴京参会,此乃殊荣,亦是重任。届时,若时机允许,盼能一见。有许多话,想亲口对你说。
随信附上一份内部讨论稿,仅供你参考阅览,阅后妥善保管,不必外传。其中部分设想与你平日所思或有印证之处。
保重身体,勿使我挂念。
远疆手书”
舒染拿起那本册子翻开。里面是用钢笔工整抄写的内容,涉及边疆文化教育多个层面。在文教固边部分,她看到了着重划线的观点。这些观点与她手册的核心思想,与她在交流会上的发言,甚至与她作为穿越者基于后世经验形成的认知不谋而合。
她注意到,稿子里多次提到“试点”、“摸索经验”、“基层首创精神”。
她好像摸到了一点脉络。陈远疆让她看这个,绝不仅仅是参考。他是在告诉她风向,也是在提醒她——她的工作,她的手册,她这个人,可能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宏大布局的视野。
她一直坚信自己工作的意义,但从未这般感受到她的努力竟然能与国家层面的边疆大计产生共鸣。
他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更能洞察她事业的意义。
舒染把信和册子仔细收进樟木箱底层,扣上锁。然后拿起热水瓶给自己倒了盆热水。
脚盆里的热气氤氲着她的脸。她拿起肥皂开始洗手。水温恰到好处,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第二天,舒染照常上班。她没向任何人提起那本内部讨论稿。
李卫国见到她,脸上堆起惯常的笑:“舒染同志来了?正好,周书记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舒染点头:“好,我放下东西就去。”
周书记的办公室比外面暖和不少。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材料。
“小舒,坐。”周书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同事们议论过一些。”舒染坐下,姿态端正。
“嗯。”周书记把材料推过来,“这是初步的遴选标准和要求。我们局里,包括上面,对你的能力都是认可的。你的手册影响很大,是加分项。”
舒染接过材料,没有立刻翻看:“谢谢组织肯定,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工作。”
“不过,”周书记话锋一转,语气沉了些,“你也知道,这种全国性的会议,代表的选拔非常慎重。除了业务能力,政治可靠性、个人历史,都需要经受最严格的审查。”
他目光落在舒染身上,“你的家庭情况,档案里写得清楚。平时在基层,问题不大。但到了这个层面,难免会有人拿出来做文章。你要有心理准备。”
舒染抬起头,眼神平静:“周书记,我明白。我的出身无法改变,但我可以用实际行动证明我对国家、对边疆教育事业的忠诚。我的工作,我的手册,还有那么多基层同志和学生的反馈,就是我的答卷。”
周书记看着她,半晌,点了点头:“有这个觉悟就好。材料你拿回去仔细看看,按要求准备。这段时间,工作上更要谨慎,不要授人以柄。”
“是,我明白。”
回到办公室,李卫国状似无意地问:“周书记找你,是为了座谈会的事?”
“嗯,书记鼓励我认真准备。”舒染轻描淡写,坐下开始处理文件。
王娟凑过来,小声说:“舒染,我听说……好像有人往上面递了东西,关于你以前在基层的一些事。”
舒染手上翻页的动作没停:“我在基层做的事,每一件都经得起查证。”
“可是……”王娟有些着急。
舒染转头看她,笑了笑:“没事,清者自清。我们把手头的数据核对完,下午还要去下面一个扫盲点上看看。”
她表现得太过平静,反倒让王娟有些摸不着头脑。
几天后,舒染主动去找了韩局长。
“局长,关于遴选发言人的事,我有一个想法。”舒染把自己的提纲放在桌上,“我想结合《手册》里的案例,重点汇报我们如何在边疆特殊环境下,通过生存教育和文化融合去巩固扫盲成果,增强群众的国家认同感。这不仅是教育问题,更是边疆长治久安的前提。”
韩局长仔细看着提纲,眼神越来越亮:“嗯,这个角度好,立足实践,又契合大局。小舒,你就按照这个思路准备,需要什么支持直接跟我说。”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舒染在走廊遇到了李卫国。
“舒染同志,和局长谈完了?”李卫国笑着问。
“谈完了,汇报了一下准备思路。”舒染语气如常。
“哦?不知道是什么思路?我也学习学习。”
舒染停下脚步,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李组长不是一直关心《手册》的理论高度吗?这次正好,我打算从教育固边的角度,好好阐述一下。说不定,还能回应一下之前那些批评的声音。”
李卫国的笑容僵了一下。
舒染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转身走了。
*
年关将近,教育局里的气氛却愈发微妙。关于发言人遴选的消息越来越具体,舒染的名字被提及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这天下午,舒染正在整理基层反馈的扫盲成效数据,电话响了。
王娟接起来,听了两句,捂住话筒,压低声音对舒染说:“舒姐,找你的,是X师保卫处的。”
舒染的心漏跳了一拍。她赶紧走过去接过话筒:“喂,我是舒染。”
电话那头不是陈远疆,是一个略显陌生的男声:“舒染同志你好,我是师保卫处干事小刘。陈副处长托我给您带个话。”
“请讲。”
“陈副处长说,他一切顺利,请您放心。另外,他提醒您,最近天气变化大,注意保暖,也要……注意门户安全。”小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尤其是您之前放在老地方的一些私人物品,最好清点一下,看看有没有遗失。”
舒染握着话筒的手指微微收紧:“谢谢,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刘干事。”
“不客气,应该的。”
挂了电话,舒染站在原地,消化着这几句话。陈远疆一切顺利,这是报平安。“天气变化大,注意保暖”是常规关心。关键是后面——“注意门户安全”,“私人物品”,“老地方”,“有没有遗失”。
她的心沉了下去。陈远疆在用这种隐晦的方式警告她,有些事可能已经触及到她在兵团时的一些过往。那个“老地方”,可能指畜牧连,也可能指她在师部的宿舍。而“私人物品”……范围太广了,可能是她写的任何只言片语,也可能是别人给她的任何东西。
她走回座位,坐下继续核对数据,神色平静。
下班回到宿舍,张雅琴和刘惠在楼道里不知说着什么。
“小舒,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张雅琴关切地问。
“没事,雅琴姐,可能就是有点冻着了。”舒染倒了杯热水。
刘惠倚在门边一边纳鞋底,一边说:“我听说,遴选小组的人下周就到咱们省了。第一个站,就是咱们V城。”
舒染喝水的动作顿了顿:“这么快?”
“可不是嘛。”刘惠抬起头,“所以啊,我今天可看见李卫国又往上面跑了好几趟。”
张雅琴叹了口气:“这时候,就怕有人使绊子。”
舒染点了点头,没说话,走回自己房间。
她在基层,有什么是可能被拿来做文章的?
她资本家家庭出身的档案是明牌。她在连队和周巧珍的冲突?那是个人矛盾,而且她占理。
她和陈远疆的关系?现在已是公开的恋爱,组织也知晓。她创办学校的标新立异?结果是成功的,得到了上级肯定。
她私下的一些言论?她一直很谨慎。
或者是那本手册里过于超前的观点被断章取义?
她仔细回想自己行为处事的每一个细节,评估着风险。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箱底那本内部讨论稿上。
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她当机立断从箱底拿出那本册子,还有陈远疆写来的所有信件。她走到炉子边,划燃火柴。
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烧完,她用炉钩把灰烬搅散,混入煤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