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选小组到达V城的前一天,教育局召开了最后一次准备会议。
会议室里。周书记、韩局长坐主位,下面各科室负责人,以及舒染、李卫国等核心人员都在。
周书记面色严肃:“这次遴选,不仅关系到舒染同志个人,更关系到我们整个教育系统的形象和成绩!所有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确保万无一失!”
韩局长补充:“接待、汇报、材料,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尤其是舒染同志的发言稿,一定要突出我们的特色和成效,又要符合上面的精神。”
李卫国立刻接话:“书记局长放心!我们全组一定全力配合,把准备工作做扎实。舒染同志的发言稿,我也帮忙看了几遍,提了些修改建议,确保政治方向绝对正确。”
舒染抬起眼,看向李卫国,语气平和:“谢谢李组长的关心。发言稿是我根据基层实际情况和韩局长的指导思路准备的,核心观点和数据都经过反复核实。如果李组长觉得哪里政治方向不够正确,可以具体指出来,我们现场讨论。”
她点明稿子的主导权在她和韩局长这里。
李卫国笑道:“舒染同志别误会,我就是提些参考意见。大方向肯定是没问题的。”
韩局长看了两人一眼,打圆场:“好了,都是为了工作。舒染,你的稿子我是放心的。明天你就按照准备的讲,实事求是,把我们边疆教育的特点讲清楚,讲透彻!”
“是,局长。”舒染点头。
散会后,舒染被周书记单独留了一下。
“小舒,坐。”周书记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明天很关键。我知道你压力大,但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有任何差池。”
“我明白,书记。”
“另外,”周书记压低了声音,“上面来了人,除了明面上的遴选小组,可能还有……别的渠道的人会旁听,或者了解情况。你心里有数就行,正常发挥。”
舒染心头一凛。陈远疆的警告,周书记的暗示,都对上了。
“谢谢书记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
从会议室出来,在走廊拐角,李卫国等在那里。
“舒染同志,”他脸上没什么笑容,“明天可是大场面,代表着我们全局的脸面。发言的时候,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可得掌握好分寸。别为了突出个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舒染停下脚步,看着他,“李组长,你觉得什么是不合时宜的话?是实事求是地反映基层困难不合时宜,还是分享我们摸索出的有效的办法不合时宜?”
李卫国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组长,”舒染打断他,“我在边疆待了这些年,最大的体会就是,这里的一切都不能靠空谈,必须脚踏实地。我明天要讲的,就是这片土地上无数教育工作者和群众干出来的经验。如果这都不合时宜,那什么才合时宜?”
李卫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分寸,那我就不提醒你了。”
舒染点点头,“多谢组长关心。”
回到办公室,王娟一脸担忧地凑过来:“舒姐,我刚听说,李组长好像……”
舒染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我们把我们该做的做好就行。”
她坐下来,拿出发言稿。稿子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她只是需要静一静。
明天,她不仅要面对遴选小组的考核,可能还要面对一场硬仗。
但她不怕。她的根基在基层,那些是任何人都无法抹杀的成绩。
第149章
教育局办公楼里, 煤炭炉子和火墙散发出勉强驱散寒意的温度。
舒染坐在办公桌前,手指冻得有些发僵,在一份各团场报上来的扫盲数据汇总表上做着标记。王娟在一旁整理文件, 时不时呵一口气暖手。
“舒姐,遴选小组快到了吧?”王娟压低声音问, 眼神里带着点紧张。
“嗯。”舒染头也没抬,应了一声。她的注意力在数据上,一个团场的脱盲率近期增长曲线有些异常, 她打了个问号,准备后续电话核实。
李卫国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搓着手,脸上是惯常的笑容, 目光却扫过舒染的办公桌。
“舒染同志, 准备得怎么样了?周书记和韩局长可是再三叮嘱, 这次遴选至关重要。”
舒染放下笔, 抬眼看他, “数据核实, 案例整理,发言提纲都准备好了。李组长还有别的指示?”
“指示谈不上。”李卫国走到自己桌前, 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半温的茶水,“就是提醒一下, 发言的时候,把握好尺度。毕竟是要去首都, 面对的都是领导和专家, 咱们边疆的一些土办法,说得太多,怕人家觉得不够规范, 上不了台面。”
舒染还没说话,旁边的王娟忍不住小声嘟囔:“可舒姐的土办法就是管用啊……”
李卫国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管用是一回事,符不符合上面的精神又是另一回事。舒染同志,你说是不是?”
舒染没接他这个话茬,转而问道:“李组长,D团报上来的这份数据,你之前审核过吗?他们最近这个月的脱盲人数增幅有点不太符合常理。”
李卫国一愣,显然没料到舒染突然问这个,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个啊,三团那边最近搞了个突击扫盲班,效果不错。下面同志有积极性,我们上面要鼓励嘛。”
“突击扫盲?”舒染拿起那份报表,“一个月内让两百多个原本不识字的职工家属全部脱盲?这个效率,我需要打个电话跟他们核实一下具体方法和考核标准。数据如果不实,报到遴选小组那里,反而是麻烦。”
李卫国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舒染同志,你这是不相信下面的同志?还是觉得我审核不严?”
“我相信事实。”舒染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正因为重视这次遴选,才不能让任何有疑问的数据蒙混过关。喂,总机吗?请帮我接D团教育科……”
李卫国看着舒染开始打电话核实,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没再说什么,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王娟偷偷对舒染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电话接通,舒染和D团教育科的人聊了大概十分钟。挂掉电话后,她在那份报表上做了个显著的标记,对李卫国说:“李组长,问清楚了。他们团是把之前已经具备一定基础,只是没参加最终考核的一批人,集中起来考核通过了。实际新增脱盲人数是四十七人,不是两百三十人。数据我已经让他们重新报备。”
李卫国“嗯”了一声,没抬头。
下班后,舒染把整理好的材料锁进抽屉,穿上棉袄,围上陈远疆送的那条羊毛围巾,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寒风凛冽。她把手揣在口袋里,慢慢走回宿舍。
楼道里,张雅琴正在炒白菜,锅里滋啦作响。刘惠坐在小凳上剥蒜,看到舒染,扬了扬下巴:“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把李卫国给顶了?”
舒染脱下棉袄,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核实数据而已,谈不上顶。”
“就该这样!”刘惠把蒜瓣扔进碗里,“他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就怕你出了风头,压过他那个组长。要我说,你这次要是真选上了,去了首都,那才叫给他好看。”
张雅琴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菜,一边慢悠悠地说:“去首都固然好,但那边水更深。小舒,凡事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我知道,雅琴姐。”舒染拿起暖水瓶,给自己倒了杯热水,靠在门框上慢慢喝着。
她知道张雅琴和刘惠是真心为她好。在这个城市,这间宿舍楼道,反而成了她最能放松的地方。
“哦,对了,”刘惠像是想起什么,“我听说这次从首都来的遴选小组组长,姓廖,挺年轻的,好像是什么部委里的,厉害着呢。”
舒染皱起眉头。廖?
她不动声色地咽下口水,语气平淡:“是吗?能负责这种遴选,肯定是能力出众的。”
心里却快速盘算起来。如果真是那个廖承,他知不知道现在的舒染已经换了她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芯子?他对原主还有多少印象?这对她的遴选是利是弊?
利,可能在于旧识之情,或许能多一分关照。弊,则在于他可能比陌生人更容易察觉到她与原主的不同。虽然时代和经历足以改变一个人,但一些习惯和认知,难保不会露出马脚。得更加谨慎才行。
腊月的最后几天,舒染身穿棉袄,又裹着军大衣坐在桌前,誊抄着稿件。
王娟提着热水壶进来,往她搪瓷缸里续水。
“舒姐,别抄了,这都第三遍了。遴选小组的人明天才到呢。”
“最后几个数据再核对一下。”舒染摘下眼镜擦了擦,“下面刚补过来的材料,得更新进去。”
李卫国从门外进来。他搓着手走到自己桌前,瞥了眼舒染桌上厚厚一摞材料,嘴角动了动:“舒染同志准备得可真充分。”
“应该的。”舒染头也没抬。
“听说这次首都来的工作组规格很高,”李卫国自顾自说着,在椅子上坐下,“带队的廖组长,是部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干部,留学回来的,眼光高得很。”
舒染手中的钢笔顿了一下。
廖承。
原主留下的记忆里,廖承好像给原主写过几封信,字迹清俊,措辞含蓄。
她当时是怎么回应的来着?哦,装傻。再把信原封不动地退回去,见面时照样笑着打招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舒染继续写字,“那更要认真准备了。”
下午三点,周书记把舒染叫到办公室。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少。周书记让她坐,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小舒,这是刚收到的遴选小组名单和行程安排。你先看看。”
舒染接过来。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廖承,工作组组长。后面跟着职务、年龄。
照片是标准的一寸照,穿中山装,戴眼镜,面容清俊。
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人,但又不太一样了。少了些学生气的青涩,多了些沉稳和距离感。
“这位廖组长,”周书记点了点照片,“听说对工作要求极其严格,而且对边疆情况很关注。你明天汇报,一定要突出我们的特色,但也不能太标新立异。这个度,你得把握好。”
“对了,”周书记状似无意地问,“你以前在上海,听说过这个人吗?”
舒染脸上却露出思索的表情:“名字有点耳熟……可能是以前参加青年活动时见过?记不太清了,都好多年了。”
“哦。”周书记没深究,“不管认不认识,明天就是正常工作汇报。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有压力。”
“明白。”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舒染在走廊站了一会儿。
她需要回想更多的细节。原主和廖承到底有过多少交集?除了那几封被退回的信,还有哪些?联谊会上聊过什么?共同认识哪些人?
记忆像蒙着雾,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原主当年确实没把廖承的追求当回事——家境优越、容貌出众的少女,身边从不缺献殷勤的人。廖承太温和,太含蓄,不够热烈,不够浪漫。
所以那些记忆很淡,淡到舒染穿过来这几年,几乎没想起来过这个人,除了上海老家写来的那封信。
可现在,她得在廖承面前扮演好原主的角色,曾经拒绝过他的娇气又有点骄傲的姑娘,如今在边疆磨砺了几年的女教师。
不能太生疏,会显得刻意;不能太熟稔,她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廖承;更不能露出破绽,让人怀疑她不是原来的舒染。
舒染揉了揉眉心,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压回去。现在重要的是明天的工作汇报。廖承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遴选小组的组长,决定着她能不能站上全国会议的讲台。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在一个留学归来、眼光高的部里干部面前表现良好又能不露马脚。
下班前,王娟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舒姐,我打听到了。”
“什么?”
“那个廖组长的事。”王娟压低声音,“听说他这次主动要求带队来边疆遴选,部里本来安排他去沿海调研的。”
舒染整理文件的手没停:“哦?”
“还有啊,”王娟声音更小了,“听说他未婚。”
舒染抬起头,揶揄地问:“你打听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