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讲到教学点时,她展示了三张对比图:最初的破棚子,后来的简易教室,现在略显规范化的教学点。
“硬件在改善,但核心没变——老师还是那些老师,教材还是那些教材,方法还是那些方法。为什么效果越来越好?因为我们在迭代。”
“第一年,我们摸索:什么样的课学生爱听?什么样的内容家长支持?第二年,我们总结:哪些方法有效?哪些走不通?第三年,我们规范:编写手册,培训老师,建立标准。第四年,我们推广:从一个点到一片区,从汉族学生到多民族学生。”
舒染看向台下,“这四步,我称之为火种模式。老师是第一个火种,点燃学生对知识的渴望;学生成为第二个火种,影响家人和同伴;家庭成为第三个火种,带动整个片区重视教育。火种传递,不需要每个环节都有我,只需要有愿意被点燃的人,和愿意传递火的人。”
“所以,回到廖组长提出的问题:这个模式是否太依赖我个人?”舒染转向廖承,“我的答案是:曾经是,但现在不是。因为我做的不是教,而是点燃和传递。我已经点燃了第一批火种,他们正在点燃更多的人。即使我明天离开,这些火种也会继续燃烧。”
“边疆教育的根本问题,是缺一套能让普通人变成火种的方法。我这几年的工作,就是摸索这套方法。现在,它已经初具雏形——有手册,有培训体系,有评估标准,有推广路径。”
舒染最后展示了一张图表:一个中心圆是火种老师,周围辐射出学生火种、家庭火种”、社区火种、,再往外是区域推广、标准建立和政策建议。
“这就是我想在全国会议上汇报的内容: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发现了什么;不是边疆教育有多难,而是边疆教育可以这样做,不是需要多少资源投入,而是如何让现有资源发挥最大效益。”
她结束汇报,时间正好三十九分钟。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随后,廖承带头鼓掌。
“很精彩。”廖承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舒染走下讲台,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模拟提问环节开始了。工作组的成员轮番提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关于经费测算,关于师资培训周期,关于民族语言教学的具体操作,关于成果评估的科学性……
舒染一一作答。有些问题她早有准备,有些需要临场发挥。有两个问题她答不上来,老实说“这个我们还在摸索,目前没有成熟方案”。
提问结束,廖承做了总结。
“舒染同志的汇报,有几点让我印象深刻。首先,思路清晰,从具体案例上升到方法论,再回归到实践指导。其次,实事求是,不回避问题,不夸大成绩。最后,有推广价值——火种模式这个提法很有启发性。”
他顿了顿,看向舒染:“但也有不足。比如,如何量化火种传递的效果?如何确保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适用性?这些都需要进一步思考和论证。”
“我明白。”舒染点头,“这些确实是下一步要解决的问题。”
“好。”廖承合上笔记本,“模拟汇报到此结束。工作组会在离开前给出正式反馈。舒染同志,你这几天辛苦了。”
“应该的。”
会议结束后,舒染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她收拾好讲台上的材料,准备回办公室。
廖承在门口等她。
“舒染。”
“廖组长。”
“一起走走吧。”廖承说,“有些话,想私下跟你说。”
“好。”
两人走出教育局大楼。雪已经停了,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白。天还是阴的,但云层后面透出一点光。
“你的汇报很好。”廖承开口,“比我在部里听过的很多汇报都好。”
“谢谢。”
“不是客气。”廖承停下脚步,转头看她,“我是说真的。你有从实践中提炼理论的能力,这是很多基层干部缺乏的。你也有把理论讲得让人听懂的能力,这是很多专家学者缺乏的。”
舒染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所以,”廖承继续说,“我会向上面推荐你作为边疆地区的发言人。但最终决定权不在我这里,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明白。”
“另外,”廖承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的一些建议,关于你汇报可以进一步完善的地方。不是官方意见,只是个人看法。你看看吧,有用就参考,没用就算了。”
舒染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
“廖组长……”
“不用谢我。”廖承笑了笑,“如果你能在全国会议上讲好边疆教育的故事,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对边疆的孩子,对在一线工作的老师,对制定政策的我们,都是。”
他说得很坦荡,舒染反而放松了些。
“我会努力的。”
“嗯。”廖承点点头,忽然说,“你知道吗,来之前,我其实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还像当年一样……”廖承看着她,“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你已经能照顾很多人了。”
这话说得有些感慨。舒染选择最安全的回应:“人总是要长大的。”
“是啊。”廖承沉默了一会,“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工作组离开,你不用送,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工作吧。”
“好。廖组长一路平安。”
廖承转身走了。
舒染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没有拆开,直接放进了包里。
回到办公室,王娟立刻凑过来:“怎么样?”
“还行。”舒染坐下,“廖组长说会推荐我。”
“太好了!”王娟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我就知道舒姐肯定行!”
“还没最终定,别高兴太早。”
“那也八九不离十了。”王娟给她倒了杯热水,“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今天下午早点回去休息吧。”
“嗯。”
下午舒染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提前回了宿舍。张雅琴和刘惠见她回来,都过来问情况。
舒染简单说了说。
“那就好。”张雅琴拍拍她的手,“小舒啊,你这几年不容易,该有的回报也该来了。”
“就是。”刘惠说,“去首都开会,多大的荣誉啊。到时候让全国都看看,咱们边疆教育是怎么干的。”
舒染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终于拆开了廖承给的那个信封。里面是十几页信纸,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前半部分是关于汇报内容的建议——结构可以怎么调整,案例可以怎么加强,数据可以怎么呈现。每一条建议都很具体,看得出来是认真思考过的。
后半部分,笔锋忽然变了。
“舒染,写这些建议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当年在联谊会上你的样子。那时候你说‘青年人要志在四方,要为国家做贡献’。台下很多人鼓掌,但我知道,说这话的人里,真正能做到的没几个。”
“你做到了。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好。”
“作为旧识,我为你骄傲。作为教育工作者,我向你学习。”
“此去经年,我们都变了。你变得更坚韧,我可能变得更世故。但有些东西没变。”
“希望你能站上更大的舞台,让更多人听到边疆的声音。也希望你一切都好。”
信到这里结束。
舒染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
窗外又下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她想起很多事。想起畜牧连的地窝子,想起启明小学的第一堂课,想起陈远疆在星空下讲的故事,想起孩子们举着作业本说“老师我会了”的笑脸。
这些才是真实的。那是她有动力站在这里的很大一部分理由。
至于廖承的欣赏、廖承的感慨、廖承的回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她只是恰好在这个身体里,恰好要处理这些遗留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接受工作上的认可,保持专业上的交流,淡化私人层面的牵扯。廖承是上级,是评委,是可能帮助她事业前进的人,但也就到此为止。
舒染把信封锁进抽屉,关灯上床。
明天,工作组就要离开了。而她要继续在这里做她该做的事。
雪越下越大,覆盖了街道,覆盖了屋顶,覆盖了这个边疆城市的一切。
-----------------------
作者有话说:写到廖承这个角色,以及他与舒染之间那些微妙的过往时,作者君犹豫了很久。
我在想,这么写会不会给舒染的感情生活着墨过多,让一些读者觉得,一个一心搞事业的现代独立女主,不该有太多感情线索?或者说,让不止一位异性对她抱有欣赏或好感,是否会给她的事业线蒙上桃色滤镜?
但后来我想,凭什么不可以呢?
舒染聪明、坚韧、有魄力、有情怀,她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这样一个人被身边的异性看到并欣赏,甚至产生感情,恰恰是她人格魅力的折射,这不是对她事业成就的稀释或污名化。
我周围似乎总被一种规训束缚:一个追求事业的女性,最好情史简单,最好不被太多异性青睐,否则她的努力和成就就容易变味。可性别如果反过来呢?这种双重标准,我不想遵循。
舒染值得被爱,值得被欣赏,这和她想不想、要不要接受是两回事。她的重心永远是她自身。但事业之路有人被她吸引,有人为她驻足,这本身就很动人,也是她力量的一部分。
所以,我思量再三,最终决定就这样写。让舒染去影响她周围的世界,她不必刻意收着,她配得上这一切。
愿我们都能挣脱那些束缚,去看见并书写更辽阔的人生。
第151章
廖承和工作组离开后的第四天, 单位里气氛微妙。
舒染照常上班,处理日常工作,但能感觉周围有很多人等着看结果。
李卫国这几天不像往常那样到处串门闲聊。有两次舒染在走廊遇到他, 他都只是点点头,快步走开。
王娟倒是忍不住, 中午吃饭时小声说:“舒染,我听说李组长前几天晚上去周书记办公室了,待了好久。”
“可能是汇报工作。”舒染夹了块白菜。
“可昨天书记去省里开会了呀。”王娟眨眨眼, “今天早上才回来。”
舒染没接话。她知道李卫国在活动什么——边疆教育发言人这个位置,不只她一个人想要。整个边疆系统里,有资历、有背景的人不少。她一个出身有瑕疵的基层干部能走到现在这步,靠的是实打实的成绩, 但最终能不能上去, 还要看很多因素。
下午两点, 周书记的秘书小张来办公室:“舒染同志, 书记请你去一趟。”
舒染放下手里的文件:“现在?”
“嗯, 书记说挺急的。”
办公室里, 王娟和李卫国都抬头看过来。舒染理了理衣服下摆,起身跟着小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