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就当坐个顺风车。她朝着胡杨林岔口的方向挪去。
岔口那棵歪脖子胡杨树下,陈远疆果然勒马等着。
见她出现,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一手控住马匹,另一手伸向舒染,言简意赅:“踩马镫,上。”
舒染看着那高高的马镫,咬紧牙关,用没受伤的手死死抓住马鞍前桥,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自己摔上了马背。
陈远疆在她坐稳后立刻翻身上马,坐在她前面。他刻意挺直了背脊,与她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缰绳一抖:“驾!”
马匹奔跑起来。这一次,颠簸带来的痛苦远超上次。每一次马背的起伏,都牵动着她受伤的腰上,痛得她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
她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稳住自己,上次抓的是什么?对了,是陈远疆的武装带。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陈远疆的皮带扣时,陈远疆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身体猛地向前倾了一些,同时低声地警告:“抓鞍桥!”
舒染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抠住了身下马鞍。掌心伤口的刺痛让她倒吸凉气。
风声在耳边呼啸,尘土扑面。僵持了几息。
陈远疆没有回头,只是肩膀的线条似乎松动了半分,语气带着无奈的妥协:“……扶好我的腰!别抓皮带扣!”
舒染愣了一下,然后松开抠着马鞍的手,将双手虚虚地搭在了陈远疆腰身两侧。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腰上坚实的肌肉的触感。
她能感觉到陈远疆在她双手搭上的瞬间,身体也明显绷紧了一下,随即拉开了点接触距离。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
快到连部时,陈远疆提前勒住了马。
“下。”他率先利落下马。
舒染几乎是滚下来的,落地时一个踉跄,被陈远疆伸出的手臂虚虚挡了一下才稳住。
“卫生室。”他丢下三个字,牵马走向拴马桩,不再看她。
卫生室门口已围了不少人。连长马德海背着手,眉头拧成疙瘩,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
生产主任赵卫东则不停搓着手,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咋整!三排进度本来就落后!再倒下个壮劳力……唉!”他目光不时瞟向卫生室里面,又焦躁地看看天色,显然更忧心耽误的工期。
陈远疆拴好马,大步流星走来。马连长看到他,立刻说:“陈干事!大壮他……”
陈远疆略一点头,拨开人群走进卫生室。舒染强撑着跟在他身后。
里面更显拥挤混乱。李大壮赤着精壮的上身躺在简易床上,脸色蜡黄,胸膛起伏急促,喉咙里嗬嗬作响。
许君君正用一块湿布擦拭他的额头、颈侧和腋下。她看到舒染和陈远疆进来,眼神飞快地掠过舒染惨白的脸和裹着绷带的手,立刻低下头专注于病人。
就在这时,李大壮的妻子张桂芬哭喊着冲了进来:“大壮!俺的大壮啊!”她一眼看到丈夫赤膊昏迷的样子,再看到站在床边狼狈不堪的舒染,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带着哭腔的怨怼直冲舒染:“是你?!是不是你这个城里来的狐狸精搞的鬼?!俺家大壮好好的!怎么跟你沾上边就成这样了?”她情绪激动,伸手就要去推搡舒染。
“张桂芬你干什么!”陈远疆拽过舒染挡在身后。
第19章
王排长紧跟着冲进来,一把拉住张桂芬,急吼吼地解释,“你胡咧咧啥!是舒老师!是舒老师拼了命把大壮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她为了给大壮降温,把自己头巾都撕了泼水用!没有舒老师,大壮这会儿就悬了!”
站在一旁地连长马占山脸色铁青,指着张桂芬说:“张桂芬!你男人李大壮是中了暑!要不是她发现得早,处理得当,你男人这会儿命都没了!你不知感激,还敢污蔑好人?!”
赵卫东也回过神,虽然心里还惦记着生产进度,但眼前这情况他必须表态,连忙呵斥:“就是!张桂芬!你昏头了!还不快给舒老师道歉!”
张桂芬懵了,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哇”地一声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都安静!”陈远疆一声低喝,压住了屋内的哭嚎。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许君君身上:“李大壮什么情况?”
“重度中暑,”许君君语速飞快,手上擦拭的动作不停,“体温还高!现在只能物理降温,补充盐水!需要大量温盐水!冰……根本没有!”
“坎儿井!去附近最近的井里打水,那里的水凉!”陈远疆立刻下令,王排长应声跑出去。
“马连长也赶紧指挥门口的人:“都别堵着!去叫食堂烧两锅水晾上!”
赵卫东则凑到陈远疆身边,压低声音,带着绩效狂特有的焦虑:“陈干事,你看这……大壮这情况,起码几天干不了活。三排的渠……”
“命重要还是渠重要?”陈远疆冷冷地打断他。
赵卫东被噎得脸色一僵,讪讪地闭了嘴。
舒染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许君君忙碌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许君君在给李大壮灌下又一口盐水后,抽空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的舒染。
看到她几乎站不住的样子,许君君抿了抿唇,迅速从桌上扯过一张处方笺,潦草地写了几行字,然后走到马连长和陈远疆面前。
“连长,陈干事。舒染同志伤势不轻,手掌挫裂伤伴感染风险,腰背部肌肉严重挫伤,加上脱力。她这个样子,别说下午劳动,就是站着上课都困难。我建议,”她顿了顿,将那张纸条递向马连长,“给她开半天病休。必须休息,否则伤势恶化,更影响后续工作。”
马连长接过纸条,看了看,又看看舒染,眉头紧锁,显然在权衡。一个脱产教师的病休,似乎比一个壮劳力倒下影响小点?
赵卫东立刻想开口:“连长,那明天下午的工……”
陈远疆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张纸条上,又移向舒染。
她闭着眼,眉头紧锁,那只裹着绷带的手无力地垂着,绷带边缘渗出的暗红色格外刺目。
“伤情属实。”陈远疆看向马连长,“许卫生员是专业人士。按她的意见办。”
马连长看了看陈远疆,又看了看纸条,最终在纸条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递给许君君:“行,按许卫生员说的办。舒染同志,你明天下午不用去参加劳动了,至于明天的课,你自行安排。”
许君君接过签好字的纸条,松了口气。她快步走到舒染身边,把纸条塞进她没受伤的那只手里,低声道:“拿着,回去躺着。这里不用你管了,回去记得涂红药水,腰上的药也要涂。”
舒染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许君君担忧却克制的眼神,又越过她,看到陈远疆已经转过身的侧影。马连长在安抚张桂芬,赵卫东则背着手在门口焦躁地踱步。
舒染攥紧了那张纸条,行动缓慢地走出了卫生室。
舒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连队的。汗水浸透的衣服黏在背上,冷一阵热一阵。她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
刚走到女工宿舍地窝子入口的斜坡下,她掀开帘子,一个身影就挡在了面前。
是李大壮的妻子,张桂芬。
她显然刚从卫生室那边跑过来,眼圈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焦急,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东西。
看到舒染,她愣了一下,随即几步冲上来。
她几步冲到舒染跟前,“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
“舒老师!对不起!俺替俺家大壮……给你磕头了!”她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作势就要磕头。
李秀兰和王大姐都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拦:“嫂子!快起来!使不得!”
张桂芬被拉住,没磕下去。她紧紧抓住舒染的手,泣不成声:“舒老师……俺不是人!俺以前……以前还跟着人瞎起哄,说你是……是娇小姐……俺该死!俺真该死啊!”
她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拼了命救他……俺家大壮……俺家就塌了啊!呜……”
她猛地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塞向舒染——那是一个鸡蛋。
在物资极度匮乏的畜牧连,鸡蛋是金贵得不能再金贵的东西,通常是留给重病号、老人或者娃娃补身体的。张桂芬家攒了几天,原本是打算留给生病的小儿子吃的。
“舒老师,您拿着!快拿着!俺……俺没啥好东西谢您,就这个……”张桂芬不由分说地把鸡蛋往舒染手里塞,力气大得很,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
舒染看着掌心那个圆润的鸡蛋,又看看张桂芬泪痕交错的脸,心头百感交集。
她轻轻推了回去:“嫂子,真不用。大壮哥没事就好。鸡蛋……留给娃娃补身体。”
“那不行!您必须拿着!”张桂芬急了,又要塞过来,“您看看您这手……这身子骨……为了救俺家大壮,您……”
“嫂子,”舒染按住她的手,语气带着温和,“心意我领了。真不用。快回去照顾大壮哥吧,他需要人。”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张桂芬嘴唇哆嗦着,最终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她紧紧攥着那个鸡蛋,深深看了舒染一眼,然后转身快步朝卫生室跑去。
王大姐和李秀兰立刻围了上来。
王大姐一把扶住舒染,“快坐下快坐下!这脸白的!手!手咋样了?”
李秀兰赶紧端来一盆温水:“舒染姐,快洗把脸!”
舒染几乎是瘫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连摇头的力气都没了。
她任由王大姐和李秀兰帮她脱掉沾满盐霜泥灰的外衣和鞋子,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衬衫。
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手套,露出边缘粘连的绷带。
“嘶……”王大姐看着那惨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得赶紧处理!秀兰,快去把许卫生员给的那药酒拿来!再拿点干净布头!”
第20章
李秀兰慌忙去翻舒染的东西,找出那个棕色小玻璃瓶和许君君给的一小卷干净绷带。
王大姐拧了热毛巾,帮舒染擦拭脸上和脖子上的泥汗。
舒染闭着眼,什么都不想去想。
“腰后面也撞着了?”王大姐擦拭时碰到舒染后腰,舒染忍不住“嘶”了一声。
“嗯,旧伤。”舒染有气无力。
“趴下趴下!我去借一瓶药酒给你揉揉!”王大姐说着就要往门外走。
舒染指了指她的樟木箱子:“里面有一瓶药酒。”
王大姐赶紧找了出来,她倒了些药酒在手心搓热,然后掀开舒染后腰的衣服。
“忍着点啊。”王大姐的手掌按在了伤处,开始揉搓。
灼热和痛感传来,舒染咬紧了牙关。但很快,药力让那痛稍稍平复了些。
“这药酒劲儿真足!”王大姐一边揉一边感叹,“舒染,你可真是……唉,三排那地方,大老爷们都脱层皮!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佩服,“你救李大壮那事儿,可都传开了!张桂芬刚才都堵门口了,看她那样子,是真心实意地感激你!以前那些说闲话的,这下都得闭嘴!”
李秀兰也用力点头:“就是!舒染姐,你真厉害!许卫生员那壶盐水,派上大用场了!”
舒染趴在褥子上,轻轻“嗯”了一声。
王大姐揉得自己额头也冒了汗,腰也有些发酸。
舒染侧过脸,轻声说:“大姐,你也歇会儿。药酒……你也抹点在腰上揉揉,许卫生员说活血化瘀很管用。”她指了指那个药酒瓶。
王大姐愣了一下,看着那瓶药酒,有些不好意思:“这……这是许卫生员给你的,俺……”
“没事,用吧。今天多亏你和秀兰了。”舒染真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