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姐心里一暖,也不再推辞,倒了一点药酒在手心,也给自己酸痛的后腰揉搓起来。
“哎哟,是舒服!这上海来的药酒就是不一样!”她感叹道。
地窝子里弥漫着浓烈的药酒气味。李秀兰小心地帮舒染清理干净手掌上磨破的血泡和裂口,重新涂上红药水,再用干净绷带包扎好。
周巧珍依旧裹着被子,面朝里墙,一动不动,仿佛睡得很沉。但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被子边缘在微微起伏,显然并没有睡着。
刚才张桂芬在门口的哭腔、王大姐和李秀兰的对话、还有那弥漫开的药酒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憋闷。
舒染趴在褥子上。心想,如果能有个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大姐,”她侧过头,眼睛望向王大姐,“咱们这儿,能洗澡吗?”
王大姐正揉着自己酸痛的腰,闻言手上动作一顿,飞快地瞟了一眼周巧珍的背影,才压低声音,带着点为难:“这……水金贵着呢。咱们喝水、做饭、洗漱,都指着每天去水渠挑回来的那点。洗澡?那得费多少水啊……”她搓着药酒的手下意识在衣襟上蹭了蹭。
“戈壁滩上,水比油还金贵。夏天热得实在没法子,男人们就下河沟子里扑腾两下,女人们……”她目光扫过这狭小闷热的地窝子,“就在屋里,弄盆水,擦擦身子,凑合过去。”
舒染眉头微蹙,她初来乍到,确实没细想过这些。
李秀兰凑近些,几乎用气声说:“舒染姐,水都是宿舍长……”她朝周巧珍的方向努了努嘴,“……按人头分,每天定量。谁多用一点,别人就得少用。洗澡?从来没听说过谁在这儿洗过澡的。”
话音刚落,周巧珍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没看舒染,径直下炕,趿拉着鞋走到地窝子角落那个半人高的储水缸旁,一把掀开木盖子,指着里面浅浅的一层水,声音又冷又硬:“洗澡?舒染同志,你当这是上海的洋房,水龙头一拧就哗哗流?”
她“哐当”一声盖上缸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宿舍用水,向来是按人头分配,由宿舍长,也就是我统一安排。以前你们新来的没安顿好,水都是我安排人去挑。现在,”她用铅笔尖重重地点了点舒染的名字,“人齐了,规矩也得立起来。从明天起,轮流挑水。一人一周,负责把水窖灌满。”
她的铅笔尖在舒染名字下面用力划了一道:“舒染,你排第一。明天开始,挑一周。”
王大姐和李秀兰都愣住了,眼神在周巧珍和舒染之间游移。舒染腰伤未愈,手掌新伤,让她去挑一周水?
“啥?”王大姐脱口而出,急急往前一步,搓着沾了药酒的手,“巧珍,这……这不合适吧?你看舒染这伤,腰都成那样了,路都走不利索,咋挑得动水?那水渠多远啊!要不……要不俺跟她换换?俺先挑?”
李秀兰也小声附和:“是啊,巧珍姐,舒染姐伤得重……”
周巧珍眼皮都没抬一下,把小本子“啪”地合上,铅笔随意往炕上一丢。
“随便你们。谁挑都行。反正,这一周的水,得由她负责。明天水窖要是见底,没水做饭没水喝,别找我。”
她说完,抓起炕头的外套,一掀门帘,走了出去。
门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来回晃荡。
王大姐看着那晃动的帘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染妹子……你看这……唉!别往心里去。这水,大姐帮你挑!腰伤要紧,可不敢逞强。”
舒染侧过脸看着王大姐:“大姐,谢谢你。这情分,我记着。”她目光转向旁边的李秀兰,“秀兰,也谢谢你。”
李秀兰连忙摆手,“舒染姐,你别这么说,我……我也没帮上啥……”
“大姐,”舒染的语气带着探寻:“你和秀兰……平时都在哪儿上工?活儿重吗?”
王大姐见舒染问起这个,神情放松了些,顺势在炕沿坐下,拿起针线笸箩里一件磨破袖口的工作服,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絮叨开来:“俺在食堂后厨帮工,择菜、洗刷大锅,活儿嘛,是脏点累点,油星子大,好在不用风吹日晒,管饭也能吃饱。秀兰这丫头,”她朝李秀兰努努嘴,“在副业队做做豆腐,也算清净。”
王大姐缝了几针,像是想起什么,叹了口气:“俺能住这儿……说起来,也是组织照顾。老家闹饥荒,俺带着娃来投奔他爹,谁成想……人还没见着,就传来信儿,人……没了。”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眼神有些空茫,随即又用力地缝起来,针脚更密实了些,“后来……就给俺安排在这儿了,算是个落脚的地儿。巧珍她……她心里再咋不乐意,面上也不敢真把俺咋样。”
李秀兰也小声接话:“嗯,王大姐是烈属,有补贴的。我……我就是从村里招工上来的,啥也不懂,有活干、有地方住、能吃饱饭就挺好,别的也不计较。”
舒染点点头,默默记下,又问:“那……周巧珍呢?她好像对我格外关照。”
王大姐飞针走线的手再次顿住。
她抬眼飞快地瞄了下门口,确定帘子没动静,才凑近舒染一点,声音压得更低,“她啊……心眼是不大。原先宣传队要个能写会画的,她削尖了脑袋想去。后来……后来不是听说你会画画写字,还懂洋文么?领导好像挺看重这个……估摸着……是觉得你挡了她的道儿了?”
第21章
王大姐摇摇头,继续缝补,线扯得嗤嗤响:“这人啊,心思重。舒染妹子,你刚来,又出了李大壮这事,风头太劲,她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这挑水就是给你下马威呢。你且安心养着,水的事,有大姐。”
舒染趴在褥子上,脸颊贴着带着麦草清香的粗布床单。她侧过脸,目光在王大姐微微佝偻着缝补的背脊和李秀兰担忧的脸上停留片刻。
“大姐,”舒染手指轻轻点了点樟木箱的方向,“箱子里靠右边,有个小布包,你帮我拿一下好吗?”
王大姐放下针线,依言打开箱子翻找,很快摸出一个小巧的印花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印着素雅小花的香皂,散发着淡淡的皂荚清香,还有几小盒雪花膏。
舒染的目光掠过那两块香皂,落在雪花膏上:“大姐,秀兰,这两天真是麻烦你们了。我这手伤着,腰也动不利索,要不是你们搭把手,我这会儿还不知什么样呢。”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这雪花膏,你们拿去抹抹手。戈壁滩上风吹日晒,手容易皴裂,这个……多少能护着点。”
李秀兰眼睛一亮,想伸手又有些不好意思:“舒染姐,这太金贵了……”
“拿着,”舒染语气不容推拒,“就当是我谢谢你们帮我擦药、端水的情分。放我这儿也是落灰。”
她又看向王大姐,“大姐,你那双手天天在食堂水里泡着,更得护着点。还有一块香皂,你们也拿去用,洗洗涮涮的,比那碱面子强。”
王大姐看着手里那盒小巧精致的雪花膏和散发着清香的香皂,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瓷盒边缘。她眼眶有些发热,想说点什么推辞的话,可看着舒染真诚的眼神,最终点点头,把东西小心地收进自己枕头下的旧手绢里包好。
“染妹子……你有心了。”她声音有些发哽。
李秀兰也宝贝似的捧着属于她的那份,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
门帘就在这时被掀开,周巧珍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瞥见王大姐和李秀兰手里还没来得及完全藏好的东西,那熟悉的雪花膏盒子一角在她眼前闪过。
她脸色沉了下来,嘴唇紧抿,剐了一眼舒染趴着的背影,又狠狠瞪了王大姐和李秀兰一眼。
王大姐立刻低下头,假装专心缝补。李秀兰更是缩了缩脖子,赶紧把东西塞进怀里。
周巧珍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故意把脱下的外套摔得啪啪响。
舒染仿佛毫无所觉,只是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发出一声疲惫的喟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彻底隔绝了周巧珍的视线。
夜色浓稠。地窝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沉缓下来。
舒染却睁着眼,在黑暗中煎熬。腰后的钝痛和掌心伤口的刺痒还能忍受,真正折磨她的是浑身黏腻的感觉。汗味、尘土味、药酒味混合着,紧紧包裹着她。
白天在排碱渠摸爬滚打,晚上只简单擦了把脸,现在她难受得睡不着。
她悄悄坐起身。月光从门帘缝隙漏进来一线,勉强能看清王大姐和李秀兰熟睡的面容,周巧珍那边则裹得严严实实。
舒染掀开被子,忍着腰痛,摸索着穿好衣服。她动作极轻,从樟木箱底层摸出一个搪瓷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肥皂,又抓了条半旧的毛巾,然后把这些东西放进洗脸盆,再套进洗脚盆里。
白天回连部时,陈远疆策马走过的那片长着红柳和骆驼刺的低洼地……记忆清晰起来。当时马蹄踏过,似乎溅起一点不同于盐碱灰白的深色水痕。她当时心念微动,但疲惫和伤痛压过了探究的欲望。
此刻,这个念头疯长。那片洼地周围植被明显比别处茂盛些,骆驼刺的叶片也显得更厚实油亮。
地质知识告诉她,戈壁滩上的植物群落往往是地下水文的指示器,尤其是耐旱的红柳、骆驼刺聚集的地方,浅层地下水可能相对丰富,甚至有小泉眼渗出也不奇怪。
不过规模肯定极小,否则早被人发现了。
她决定赌一把。
屏住呼吸,舒染悄悄溜出地窝子。
虽然是夏天,但是新疆的昼夜温差很大,戈壁滩上更甚。
夜风带着凉意,舒染裹紧外套,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的那片洼地走去。
月光惨白,将沙砾和盐碱壳照得一片清冷。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红柳丛发出的沙沙声。
舒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响。心脏在狂跳,既为可能发现的水源而激动,又为这深夜独行的危险和后怕而心惊胆战。
终于,那片熟悉的低洼地出现在眼前。她蹲下身,指尖探入白天马蹄溅起湿痕附近的沙土。
触感冰凉,带着明显的潮意!她心头狂跳,立刻放下盆,双手并用,飞快地刨开表层干燥的沙砾。
沙土越来越湿润,带着泥土特有的腥气。挖下去不到一尺深,指尖猛地触到一点冰凉,一个小小的、只有碗口大的水窝出现在眼前!
清澈的地下水正慢慢地从沙石缝隙里渗出,汇聚在小小的凹坑里,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光。
成了!舒染激动得差点叫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她不敢耽搁,立刻将搪瓷盆小心地放在泉眼下方,让那涓涓细流慢慢滴入盆中。
水流细得可怜,好半天才积起浅浅一层。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夜风掠过灌木丛,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让她头皮发麻,猛地回头张望,生怕黑暗中突然冒出人影。
她背对着泉眼的方向,身体紧绷,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四面八方的一切动静。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荒凉的盐碱地上,显得格外孤独。
水终于积了两盆。一盆水用来清洗,一盆水用来透干净肥皂沫。
舒染再也等不及,她飞快地解开衣扣。
凉风吹上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咬紧牙关,用毛巾蘸着那冰凉的泉水,打上肥皂,匆匆擦拭身体。
她不敢用力搓洗,生怕动静太大,只求洗去那层黏腻。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匆匆洗罢,套上衣服时手指都在哆嗦。那两盆水已变得浑浊。
她不敢留下任何痕迹,用脚将刨开的沙土小心地推回原位,尽量恢复原状,又拔了几丛旁边的骆驼刺胡乱盖在上面做掩饰。
做完这一切,她才端起盆,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地窝子。
钻进被窝时,带着湿气的身体接触到被褥,让她舒服得几乎叹息出声。
虽然只是杯水车薪的擦洗,但身上的污浊感终于消散了大半。
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困意将她淹没。
第22章
第二天是周日。
周巧珍板着脸,摔摔打打地洗漱完毕,抓起自己的饭盆,一掀门帘出去了,脚步声踩得又重又响。
门帘落下,王大姐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舒染坐起身,朝她们招招手,压低声音,眼睛里带着分享秘密的亮光:“大姐,秀兰,过来。”
两人立刻凑近。
“我昨晚……”舒染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剩气声,“找到个地方……有水。”
她看着两人瞬间瞪大的眼睛,“就在西边那片红柳洼子里,很隐蔽,一点点渗出来的小泉眼,水流慢得很。”
“真的?!”李秀兰捂住嘴,差点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