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么提了一嘴。”许君君点点头,“我也纳闷呢,供销社到了什么,他一个管保卫的特派员咋知道得比石会计还快?不过他说能当教学损耗批,那应该八九不离十。”
舒染喜出望外。石笔可比骨头笔好使太多了!他这是在暗示?还是只是传递一个他恰好知道的信息?不管怎样,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消息!
“行,我知道了。”舒染压下心头的波动,把杯子里的水一口喝干,站起身,“锅我拿走了,回头洗干净还你!谢了啊君君!”
“跟我还客气什么!”许君君摆摆手,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对了,你最近留意着点秀兰。我瞧着那丫头心思有点重。周文彬那家伙,最近总往副业队那边晃悠,跟秀兰碰巧遇见过好几次。”
舒染眼神一凛:“周文彬?他又想干什么?”
“谁知道呢?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啥好心?”许君君撇撇嘴,“反正你多留个心眼,别让秀兰那实心眼丫头吃了亏。咱俩那个计划尽早开始吧。”
“嗯,明白。”舒染心里记下了,拿起锅,“我先回去煮骨头了!”
回到自己地窝子,李秀兰已经把骨头倒进锅里,添好了水,锅架在王大姐那个做饭棚子里的土灶小火眼上,正往里塞柴火。
舒染把锅盖盖上,留条缝透气,挽起袖子:“秀兰你回去吧,我守着!”
李秀兰摇摇头,坐在一边的板凳上,“没事舒染姐,我陪你。”
锅里的水渐渐滚沸,骨头在咕嘟声中沉浮。那味道确实冲鼻子,但舒染和李秀兰谁也没抱怨。舒染拿着火钳,时不时翻动一下锅里的骨头。
正说着,陈远疆的身影出现在棚子旁边。
他目光习惯性地先扫了一眼棚里情形,最后落在咕嘟冒泡的小锅和那堆骨头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特派员?”舒染先反应过来。
李秀兰也站起身:“陈特派员,你咋来了?”
陈远疆没进来,就站在棚子门口,“关于连里传的谣言,马连长和刘书记都知道了。”他目光扫过舒染和李秀兰,“影响很坏,破坏团结,阻碍扫盲工作。连里会查清楚源头。”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那口小锅:“你们这是在?”
“处理骨头,消毒。”舒染坦然回答,拿起一根煮过削好的骨笔递过去,“烧透的牲口骨头,高温蒸煮过,再仔细打磨。安全卫生,可以当笔用。总不能让孩子们没东西写字。”
陈远疆没接那根笔,只是看着它,又看看锅里翻滚的骨头,再看看舒染沾着骨粉和汗水的脸。
他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简洁地交代:“谣言的事,你们照常教学,不必理会。连里会处理。”说完,转身离开。
“太好了舒老师,上面能管得住谣言!”李秀兰高兴地抓住舒染的胳膊。
许君君也笑了:“陈特派员这人,消息倒挺灵通。”
她知道,陈远疆这轻飘飘的话,背后是他原则范围内,对她教学实际困难的一种无声支持。
“行了,骨头还得接着煮,接着磨。”舒染收回目光,拿起磨石,“眼下这些骨笔不能浪费。明天,咱得让孩子们看看,谣言就是纸老虎!”
第二天上课,舒染没急着教新字。她把那口还带着点骨头味的小铝锅和一堆煮过、削好、磨得光滑的骨笔,还有磨石、菜刀,一股脑儿搬到了教室前面。
孩子们好奇地瞪大眼睛。
“同学们,都坐好。”舒染拍拍手,声音清亮,“今天上课前,老师先跟大家说说咱们手里这些宝贝笔,是怎么来的!”
她拿起一根骨笔:“看见没?这可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骨头!这是咱们食堂烧火剩下的羊腿骨、牛骨头!”
她指向那口锅,“老师跟李秀兰阿姨,把它们从灶膛灰里、垃圾堆里捡出来,洗刷干净,再用这口锅,添上水,架在火上,咕嘟咕嘟煮了大半个钟头!为什么煮?许卫生员说了,高温蒸煮,能杀死脏东西,消消毒!”
她拿起磨石:“煮软和了,再用这磨石,一点一点,把尖的、扎手的、毛糙的地方,全给它磨平了,磨圆溜了!费了很大的劲!”她故意说得夸张,孩子们听得入神。
“为什么要费这个劲?”舒染目光扫过一张张小脸,“就因为有人在外面瞎说八道!说咱们这骨头笔是死人骨头,用了要烂手!简直是胡说八道!”她难得加重了语气,孩子们都吓了一跳,连阿迪力都坐直了。
“虎子!”舒染看向虎子,“你手还疼吗?”
虎子赶紧举起那根涂着红药水、已经消肿的手指头,大声说:“不疼了!好多了!”
“大家看,”舒染指着虎子的手,“虎子手破了点皮,有点红肿,为什么?是因为他被骨头没磨好的小毛刺划了一下,又没及时告诉老师!以后课堂上出现什么状况,一定要及时给老师说!”
她拿起一根磨得光滑的骨笔,“现在,老师把每一根都煮过、磨好了!大家用的时候,也仔细点,轻点用力,发现哪根不顺手了,立刻报告!记住了没?”
“记住了!”孩子们齐声回答,声音响亮。石头带头鼓起掌来,小丫也跟着拍手。阿迪力看着舒染手里那根光滑的骨笔,又看看虎子的手指,抿了抿嘴。
“还有,”舒染趁热打铁,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老师告诉你们个好消息!连里知道咱们学习缺东西,马上要给咱们批一种更好用的‘石笔’!比这个还规整!但是——”
她话锋一转,“这些骨笔,是老师跟秀兰阿姨顶着风沙,忍着怪味,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咱们不能浪费!在石笔来之前,它们还是咱们的好帮手!大家说,要不要好好爱护,好好用?”
“要!”孩子们的声音更响了,带着一种参与感和自豪感。
舒染没去挨个解释谣言,也没去跟传闲话的人对质。就当着所有孩子的面,把制作过程摊开来,再抛出石笔这个更实在的盼头,轻轻巧巧就把谣言给破除了。
没过两天,连队里再提起“死人骨头笔”,就有人嗤笑:
“扯淡吧你!人舒老师当着娃娃们的面煮锅、磨石头呢!干干净净的羊骨头!”
“就是!虎子他娘都说了,就破点皮,抹点红药水就好了!舒老师还特意上门赔不是呢,多实在的人!”
“听说快有石笔了?那敢情好!”
风言风语,悄无声息地就散了。连里最终也没查出具体是谁第一个嚼的舌根,但“破坏扫盲工作”这顶帽子悬着,也没人敢再明目张胆地传了。
第43章
骨笔的风波慢慢平息了。孩子们握着重新打磨得光滑圆润的骨笔, 写字时都多了几分小心,也添了一丝参与创造的自豪感。
虎子的手指头在红药水和许君君仔细检查的双重保障下,很快消肿结痂, 成了代表勇敢的小勋章。
日子似乎又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里。但舒染心底那份对物资匮乏的焦虑却一直还在。粉笔早晚会用完,石头粉笔粉尘太大, 写不了几个字就模糊一片;废报表也快用光了,背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翻过来连角落都挤不下新的笔画。
这天清晨, 舒染照例第一个来到工具棚教室,推开门习惯性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讲台角落那个用来放备用杂物的柳条筐里时,她愣住了。
筐里原本杂乱堆着些捡来的光滑小石子、几根备用红柳教鞭、还有上次的匿名石膏粉。但现在,那堆东西上面, 赫然多了几小捆东西。
是铅笔!
崭新的铅笔!整整齐齐三捆, 用细细的麻绳捆着, 安静地躺在柳条筐的杂物上。
舒染几乎是屏住呼吸走上前, 小心翼翼地将那捆铅笔拿起来。笔身光滑, 没有半点木屑毛刺。这绝不是连队供销社里那些需要凭票购买还常常断货的普通铅笔, 更像是……师部或者团部才能搞到的质量上乘的货色。
她迅速环顾四周。门锁完好,窗户的加固木条也纹丝未动。教室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模一样, 除了这凭空出现的铅笔。
又是匿名物资!上次是粉笔头和石膏粉,这次是铅笔!
舒染攥着那捆铅笔, 内心千丝万绪。有感激,有困惑, 更多的是不安——这悄无声息的馈赠, 背后是谁,图什么?
她没有声张,把铅笔小心地放进讲桌抽屉里, 锁好。像往常一样开始洒扫、整理。但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放学后,舒染立刻锁了教室门,直奔卫生室。
“君君!”舒染推门进去,许君君正在给一个咳嗽的小年轻包药片。
“咋了?火烧眉毛似的。”许君君包好药,递给小年轻,叮嘱了几句。
等小年轻走了,舒染压低声音,带着点急切:“田螺姑娘又来了!”
“什么?”许君君没反应过来。
“铅笔!真正的铅笔!三捆,就放我教室筐里!”舒染比划着,“跟上回的粉笔头、石膏粉一样,神不知鬼不觉的!”
许君君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真的?”她凑近舒染,“快说说,有没有什么线索?”
舒染详细描述了铅笔的样子、捆扎方式、放置的位置。“门锁好好的,窗户也没动。你说,这人怎么进来的?总不能是穿墙吧?”
许君君摸着下巴,在小小的卫生室里踱了两步,眉头紧锁:“嘶……这就怪了。上次粉笔头、石膏粉,还能说是趁乱或者人多眼杂塞进去的。这次可是实打实的锁着门!除非……这人会开锁?或者有钥匙?”
“钥匙就我和石头有备份,石会计?”舒染摇头,“不可能,他那人,公事公办,批个条子都得磨半天,绝不会偷偷摸摸塞东西。”
“那还能有谁?”许君君掰着手指数,“王大姐?她心好,但没这个门路搞这么好的铅笔。李秀兰?她更没可能。书记?他们要给,直接批条子让保管员发就是了,用得着偷偷摸摸?赵卫东?”她嗤笑一声,“他巴不得你早点抓瞎呢!”
两人把连队里数得上号的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可能。
“难道是……”许君君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压低声音,用气声道:“陈远疆?”
舒染心里也第一时间闪过这个名字。只有他,身份特殊,行动神秘,也有能力搞到这种紧俏物资。上次石膏粉,李秀兰就猜是他。而且,他确实在关键时刻传递过石笔的消息,算是一种变相的支持。
“可是,”舒染说出疑虑,“如果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或者让连长转交?这样偷偷摸摸的,对他一个保卫干部来说,不是更奇怪吗?万一被人发现,反而说不清。”
“也对啊。”许君君刚燃起的火花又熄了,“他那人,原则性强得很,做事一板一眼。偷偷塞东西,确实不像他的风格。而且,他有必要搞这么神秘吗?直接说支援扫盲,谁还能挑他理?”
“难道是……周文彬?”舒染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个想法让她瞬间觉得手里的铅笔有点烫手。
“他?”许君君眉毛挑得老高,一脸嫌恶,“他能有这好心?黄鼠狼给鸡拜年!他接近秀兰都目的不纯,给你送铅笔?图什么?想让你在连领导面前替他美言几句?还是想堵你的嘴,让你别管他和秀兰的事?这代价也太大了点吧?几支铅笔就想收买你舒染?”
许君君连连摇头,“不像,不像。他那人,出了奇的精明,要送也顶多送点不值钱的旧书,还得让你念他的好。这么好的铅笔,他舍得?”
舒染也觉得这个可能性很低。周文彬的投资目标显然是李秀兰,自己这里,他更多的是试探和碰壁。送铅笔?动机实在牵强。
“那还能是谁?”许君君抓了抓头发,“总不会真是田螺姑娘吧?或者……是师部哪个领导暗中关注咱们学校了?”
“师部领导关注,也该通过正式渠道。”舒染叹了口气,“君君,我有点慌。这不明不白的东西,用还是不用?用了,万一将来惹麻烦,说不清来源。不用,孩子们眼巴巴等着写字……”
她看着许君君,“下次,下次他要是还送,咱们得想办法抓住他!至少得知道是谁!”
“对!抓现行!”许君君来了精神,“设个陷阱!让他露马脚!”
陷阱计划在两人的密谋中迅速成型。
目标很明确:下次匿名物资再出现时,留下点记号,或者争取目击。
舒染负责教室内部。她仔细检查了门窗,确认没有其他入口。唯一的钥匙孔和门闩,她陷入了沉思。
“头发丝!细线!”舒染对许君君说,“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在门闩或者锁孔附近粘一根极细的头发或者线头,门一开,线就断或者头发就掉了,就知道有人进来过!”
“这个行!”许君君眼睛一亮,“咱们卫生室有缝合用的丝线,够细够韧!粘的话用浆糊!粘性够,干了也看不明显。”
“等等,”舒染眉头微蹙,想到关键问题,“不行。我每天都要开门进来,线粘在门缝上,我自己一推门不就先断了?抽屉锁也一样,我每天都要开锁拿东西。”
许君君也愣住了:“哎呀!把这茬儿忘了!那怎么办?总不能咱俩天天晚上蹲守吧?也未必能碰上。”
两人对着那扇加固过的厚实木门和黄铜锁,苦思冥想。
“有了!”舒染的目光落在门内侧下方的门槛角落,那里有一道因地面不平形成的极细缝隙,平时积着灰。
“君君,你看那里!”她蹲下身指着,“我们把线粘在门板最底下,贴着地面!线绷直了,横过这道门槛缝,粘在门槛另一边的地上!用灰盖住线头!”
许君君也蹲下仔细看:“妙啊!这门一开,门底离地是有缝的,但人进出踩的是门槛里面,不会踩到门槛外粘线头的地方!只有有人从外面试图撬门或者从外面伸手进来够东西碰到线,线才可能断!你自己正常开门关门,门板是平移,不会碰到的!”
说干就干。许君君贡献了一小段极细的线。舒染熬了点稀浆糊,两人在门内侧最底边靠近角落处粘牢线头,将线绷直,线几乎贴着地面跨过门槛那道细缝,将线另一头粘在门槛外侧正对的地面一个小凹点里,迅速用指腹抹上一点浮灰盖住粘点和线身。
做完这一切,两人退后几步仔细看,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舒染试着正常开关门几次,蹲下身观察。门槛外的线头纹丝不动,门槛内的线也未被门板剐蹭。
“成了!”许君君拍拍手上的灰,“这田螺姑娘要是再来,除非他会穿墙术或者隔空取物,否则想往筐里放东西,总得动筐子或者弄出点动静碰到门!只要线断了,或者被动过,就证明有人进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