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好这一切,舒染和许君君相视一笑,带着点紧张和期待。她们约好,每天早晨舒染开门时,许君君尽量找借口过来“偶遇”,舒染会第一时间蹲下检查门槛外的线头是否完好、位置是否有移动,地面浮灰是否有异常痕迹。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柳条筐里除了孩子们捡来的漂亮小石子,空空如也。
舒染每天开门后都会蹲下检查,门槛外的线头稳稳地粘在小凹坑里,被浮灰半掩着;筐子底下的线头也好好地粘在浅坑中,浮灰覆盖如常。许君君也总能在舒染检查后不久,恰好路过教室门口,两人交换一个“无事”的眼神。
第三天清晨,舒染走到教室门口,掏出钥匙开门。锁应声打开,她推门进去,习惯性地看向那个柳条筐。
她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掏出钥匙开门。锁“咔哒”一声打开,她推门进去。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个柳条筐。
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印着简单蓝色花纹的硬纸盒。
舒染快步走过去,拿起盒子。上面印着两个清晰的汉字:橡皮。
打开盒子,里面是整整一打四四方方的绘图橡皮,散发着淡淡的橡胶气味。
还是绘图橡皮,这可比供销社里那些又硬又容易擦破纸的橡皮高级多了。
东西又来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门锁丝线陷阱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东西又出现了!
舒染顾不上激动,立刻检查陷阱。
门槛外侧小凹坑里的线头还在,粘得牢牢的,浮灰覆盖着,位置似乎没变。她轻轻吹开一点浮灰,没有断裂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东西明明又出现了!对方有特异功能?
她不甘心地拨开浮灰,想看得更真切些。那根原本应该绷直的黑色丝线,虽然还粘在坑底,但明显失去了张力,而且线头附近粘着浆糊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点被拉扯过的痕迹。不像是自然脱落,更像是被非常精准而轻微地挑松了粘点,让线在保持粘着假象的同时,实际已经松脱了。
舒染拿着那盒橡皮,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对方不仅谨慎,手段高明,避开了她精心设置的障碍,甚至连她预留的这一步都预料到了,简直是滴水不漏。
许君君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显然也惦记着陷阱的事。“怎么样?有动静没?”
舒染把橡皮盒递给她,指了指完好无损的丝线,苦笑着摇摇头:“东西到了。门槛线伪装得完好。要不是我拨开浮灰细看,差点就被骗过去了。”
许君君接过橡皮,又看看丝线,倒吸一口凉气:“我的老天爷……这人连你会检查浮灰都算到了?还专门把线弄松了再伪装好?这……这得是什么人啊?”
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悸。这个神秘的田螺姑娘,其谨慎、老练和预判能力,已经完全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畴。
“君君,你说……会不会真是……”舒染再次指向了那个她们都心照不宣的名字。
“除了他,我真想不出第二个人了。”许君君这次没有立刻反驳,她摩挲着橡皮,“可……他为什么呀?图什么呢?偷偷摸摸的,跟他平时作风完全不一样。”
“也许……正因为他是保卫干部?”舒染沉吟道,“他身份敏感,直接给物资,怕惹人闲话?或者怕给我带来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毕竟我这成分……”她顿了顿,“又或者,他是在执行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任务?顺手为之?但这也太顺手了……”
“唉,猜不透,猜不透。”许君君烦躁地抓抓头发,“那现在咋办?这橡皮……用不用?”
这盒橡皮和那铅笔,此刻像两块烫手的山芋。用,能解燃眉之急,孩子们写字写错了终于不用再用手沾唾沫或者用石块蹭,能擦得干干净净。可这来路不明的东西,万一将来有人追查……
不用?看着孩子们在废报表背面写写画画,因为写错一个字而涂黑一大片,甚至撕掉重来。物资极度匮乏是现实,任何一点能改善学习条件的机会都弥足珍贵。
更重要的是,舒染想到了那个送东西的人。无论是谁,冒着风险,费尽心思避开耳目,把东西送到这里,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用上更好的文具,为了支持她这个学校吗?如果她因为顾虑而不用,反而上交汇报,岂不是辜负了这份心意?甚至给送东西的人惹来麻烦。这对孩子们,对她自己,都是巨大的损失。
思前想后,舒染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
“用!”她斩钉截铁地对许君君说,“为了孩子们能好好写字,为了不辜负送东西人的心意,也为了我们自己——有了好橡皮,省下来的废纸还能多写好多字!至于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我担着!真有人问起,我就说不知道谁放的,也许是组织上暗中关怀,也许是哪个好心人匿名捐赠。反正东西用在正途,用在孩子们身上,我问心无愧!”
“行!我支持你!”许君君一拍大腿,“天塌下来还有组织呢!咱又不是贪污了!用!”
下午第一节课,舒染没有立刻开始教新字。她把那几捆铅笔和那盒崭新的橡皮,郑重地放在了讲桌上。
孩子们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铅笔!真正的铅笔!还有那淡黄色的方块是什么?橡皮?供销社里见过,但都是又小又硬的,老师这个看起来好大,好漂亮!
“同学们,”舒染的语气带着一种坦荡:“今天,我们的教室里,又多了两样宝贵的学习用品。”
她拿起一支铅笔:“这是铅笔。用它写字,比咱们的骨笔更流畅,更清晰,也更能写出漂亮的笔画。”
她又拿起一块橡皮,“这是橡皮。当我们不小心写错了字,可以用它轻轻擦掉,重新写过,不用再涂黑,也不用撕掉宝贵的纸张。”
孩子们发出低低的惊叹声,眼睛亮晶晶的,紧紧盯着老师手里的东西。
“老师要告诉大家,”舒染看着下面那些充满渴望和好奇的小脸,“这些东西,不是连队发的,也不是老师花钱买的。老师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好心人,悄悄地、不声不响地,把它们放在了我们的教室里。”
孩子们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送的?
“老师知道大家很好奇,老师也很好奇。”舒染坦诚地说,“也许是某个关心大家学习的叔叔阿姨,也许是组织上知道我们困难,用这种方式来帮助我们。他们不愿意留下名字,可能是怕给我们添麻烦,也可能是想默默地看着大家好好学习。”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不管是谁送的,这份心意,都是为了让我们能更好地学习知识,认识这个世界。所以,老师决定,把这些铅笔和橡皮,分给大家使用!”
教室里瞬间响起欢呼,但很快又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屏息看着舒染。
“但是!”舒染提高了声音,“正因为它们来得珍贵,来得不易,我们更要加倍爱惜!铅笔,要省着用,用到握不住了,咱们还可以绑上小木棍继续用!橡皮,不能拿来玩,更不能浪费,擦的时候要轻轻的!大家能做到吗?”
“能——!”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舒染脸上露出笑容,“那么,现在,老师要把它们分到每个学习小组。由小组长保管,大家轮流使用,互相监督爱惜!石头、栓柱、阿迪力、春草,你们是小组长,上来领。”
四个孩子激动又紧张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舒染分发的铅笔和橡皮,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回到自己的小组。孩子们握着铅笔,看着那神奇的橡皮,学习的劲头似乎都更足了。
舒染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点不安和顾虑,渐渐被孩子们纯真的目光抚平了。为人师表,最重要的不就是给孩子们创造学习的条件,引导他们走向光明吗?至于这光明背后是谁点燃的烛火,只要烛火本身是纯净的,照亮了前路,又何必执着于一定要看清那执烛人的脸?
她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写下了一个大字:“珍”。
“同学们,今天我们不光要学新字,更要明白这个字的份量。”舒染指着黑板,“‘珍’,是珍贵,是珍惜的意思,它告诉我们,有些东西,得来不易,需要我们像爱护眼睛一样去爱护它。”
“就像我们手里的铅笔和橡皮。它们是怎么来的?我们不知道是哪位不留名的好心人送来的。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是谁,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我们才更要明白它们的‘珍’贵!”
孩子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文具,小脸上露出郑重的神色,连最调皮的铁蛋也把玩着橡皮的手放了下来。
“我们不光要珍惜这些文具,”舒染的语气更加深沉,“更要珍惜能坐在这里读书认字的机会!想想那些还没能来上学的牧区小伙伴,想想我们为了学习费过的力气!想想我们辛苦挖渠挣工分的爹娘!这一切,都值得我们用一个‘珍’字,放在心里!”
她拿起石头粉笔,在黑板上那个大大的“珍”字旁边,用力写下两个词:珍惜、
珍宝。
“珍惜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学习条件!把我们学的每一个字,都当成珍宝!把它们装进脑子里,记在心里,谁也偷不走!这才是对那位无名好心人最好的感谢,也是对我们自己最好的交代!大家说,对不对?”
“对——!”孩子们大声回答。
石头用力地点着头,把铅笔小心地放回小组的一个旧罐头盒改造的铅笔盒。阿迪力看着自己写出的“珍”字,又看看妹妹阿依曼珍惜地抚摸橡皮的样子,抿了抿嘴,把那块淡黄色的橡皮更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缝的小布袋里。
巴彦和赛达尔这两个旁听的牧区孩子,虽然汉语还不太灵光,但看着黑板上那个字,听着舒染充满力量的话语,再看看汉族伙伴们郑重的样子,也似懂非懂地感受到了那份分量,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自豪——他们也是能分享这份“珍”贵的人了。
下课后,舒染刚把孩子们送走,准备收拾教室,李秀兰就脚步轻快地跑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用干净湿布包着的小碗。
“舒老师!”她脸上带着点期待的笑,把碗递过来,“给娃娃们的!”
舒染揭开湿布一角,里面是几块豆腐,白嫩嫩的,带着清新的豆香,但不是常见的方正块,而是被精心切成了小巧的形状。虽然边缘不算特别规整,但能看出是花了心思的。
“秀兰,这是?”舒染有些惊讶,更多的是被这份心意触动。她知道副业队的豆腐是按量按块分配的,做成这样,肯定用了额外的边角料或者花了更多功夫。
“我今天在豆腐坊试做的!”李秀兰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献宝似的得意,“用切下来的边角料,还有……嗯,就想着娃娃们读书费脑子,这点豆渣做的玩意儿,不占定量,吃着玩,样子新鲜点,他们或许能高兴?”
她顿了顿,声音小了点,补充道:“周技术员……周文彬同志刚好路过,瞧见了,说……说娃娃们肯定喜欢新奇样子……”
舒染心头那根警惕的弦立刻绷紧了。又是周文彬!他刚好路过?还指点了豆腐造型?他对秀兰的关注度,显然超出了普通同事的范围。
但看着李秀兰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舒染接过碗由衷地赞叹:“哎呀,真好看!秀兰,你这手可真巧!孩子们看见肯定高兴坏了!这心思太周到了!谢谢你啊秀兰!”
李秀兰的脸一下子红了,眼睛更亮了,她有点手足无措:“没……没啥!就是点豆渣……舒老师你喜欢就好!娃娃们喜欢就好!”
“
喜欢!肯定喜欢!”舒染把碗小心地放在讲桌上,“这可比光秃秃的方块豆腐有意思多了!秀兰,你这份心,老师替孩子们记着了!”
“嗯!”李秀兰用力点头,脸上是满足的笑容,“那我……我先回了!”她脚步轻快地转身走了。
舒染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眉头微蹙。她看着那碗豆腐,心里沉甸甸的。秀兰的心意纯粹,可周文彬的影子却像附骨之疽,让她无法安心享受这份温情。
他利用秀兰的单纯和渴望被认可的心理,一点点渗透,从赠书到指导生活情趣,手段既隐蔽又带着点文化人的浪漫包装,对秀兰这种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姑娘来说,吸引力够大。
“不行,不能再等了。”舒染低声自语。她得赶紧去找许君君,那个“小小卫生员”的计划必须立刻启动,而且要加大力度!必须给秀兰找到更有价值感、更能体现她能力、并且能学到真正有用知识的舞台,让她从周文彬编织的那种虚无缥缈的文化浪漫幻想中挣脱出来。
她小心地把那碗豆腐盖好,放进讲桌抽屉里,准备中午分给孩子们当个惊喜加餐。这份来自秀兰的朴素心意,不该被辜负。
至于周文彬……舒染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得想办法让秀兰建立起足够的警惕和自我保护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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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更晚了家人们,这几天生病脑子混混沌的的,如果文中出现bug请轻喷,就当是作者脑袋被烧糊涂啦[可怜]
第44章
石笔终于批下来了。石会计从库房清点出薄薄一小盒交给舒染, 叮嘱道:“舒老师,教学损耗,省着点用!这玩意儿金贵着呢, 磨没了可没处补。”
舒染连声道谢,捧着那盒石笔, 心里一块大石总算落地。有了这个,骨头笔可以光荣退役,孩子们写字能更清晰省力了。
走出库房, 舒染眯了眯眼,正打算回教室,余光瞥见不远处机修棚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这边, 似乎在检查一台拖拉机的履带。
是陈远疆。
舒染想起那几捆铅笔, 那一盒崭新的橡皮, 还有之前神秘的粉笔头和石膏粉……
她攥紧了手里的石笔盒, 脚下方向一转, 朝着机修棚走了过去。
“陈特派员。”舒染在几步外站定, 声音尽量放得自然。
陈远疆闻声直起身,转过头。看到是舒染, 他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石笔盒:“领到了?”
“嗯,刚领到, 谢谢您之前的提醒。”舒染走近几步, 刻意将话题引向自己准备好的方向,“说起来,上次那鞋……也一直没机会好好谢谢您。”她顿了顿, 目光直视着陈远疆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睛,“王大姐说是教师配额,可我后来打听了一圈,好像没听说有这个配额?那鞋……是您自己垫钱买的吧?”
陈远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让人完全看不出情绪。
“是配额。”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保卫处统筹的新人安置物资,种类杂,不单列。你的身份是教师,符合发放条件。”他的解释直接把舒染“垫钱”的猜测堵了回去。他甚至没提“买”这个字眼,只强调是“物资”、“发放”。
舒染心里“啧”了一声。这人,滴水不漏。她当然不信什么“保卫处统筹新人安置物资还发解放鞋”这种鬼话,但对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她再追问就显得不知好歹了。
她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原来如此”的恍然笑容:“哦!是这样啊!那是我误会了,真是麻烦您了,还特意让王大姐转交。”
她语气真诚得像是真的被说服了,话锋却紧跟着一转,“陈特派员,您消息灵通,师部最近有没有什么关于教学物资下拨的风声?比如……铅笔啊,本子啊,或者……橡皮什么的?”她刻意将“铅笔”和“橡皮”两个词咬得稍微清晰了些,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陈远疆的表情。
陈远疆的视线从舒染脸上移开,投向远处连队仓库的方向,像是在组织语言。
这细微的动作落在舒染眼里,以她的经验来看,应该是有什么隐瞒。
然而,陈远疆开口,语气依旧是那种平铺直叙的调子:“师部物资调拨有统一计划和流程,由后勤处负责。具体到教学物资,连队申请,团部汇总上报,师部按计划审批下拨。”他像在背诵条例,目光重新落回舒染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认真,“你的困难,刘书记和马连长清楚。有消息,他们会通知你。”
完美的官方回答。
舒染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