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染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语气变得真诚又带着几分宣讲的味道:“两位领导说得太对了!教育工作,政治肯定是挂帅的,我们畜牧连为什么要扫盲?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大伙儿更好地学习著作,理解政策,提高觉悟!”
她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对方:“可是领导们想想,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工分本都看不明白的职工,你发给他一本语录著作,他怎么学?字都不认识,意思怎么理解?觉悟从哪儿来?那不是成了空中楼阁吗?”
她不等对方反驳,继续加大音量,确保周围越来越多围过来的人都听得清:“我们的办法,就是先帮群众搬掉文盲的这块绊脚石!让他们能看懂条子、读懂通知、学会算账,先切身体会到学习文化能给自己的生产生活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他们尝到了甜头,才会从心底里认同学习有用,才会主动想去学更多的道理!我们不是不重视政治,我们是更讲究方法,要让政治教育真正入脑入心,而不是停留在口头和纸面上!”
她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脸色,看到李干事想插话,立刻抛出一个具体例子:“就拿我们连的王桂兰大姐来说,烈属!觉悟高不高?可以前不识字,连领抚恤金的条子都要求人看。现在我们教会她认字了,她不仅能自己看条子,还能给孩子们念语录著作了。领导们说说,这是降低了政治性,还是增强了政治性?”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层层递进,最后还抬出了烈属的例子,分量十足。周围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忍不住小声叫好。
李干事脸色铁青,还想挣扎:“你这是强词夺理!本质上是淡化政治……”
“李干事!”舒染突然打断她,声音清亮,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锐利起来,“您一直强调政治性。那我倒想请教您一个实际问题:如果现在有一个职工,因为不识字,看不懂农药说明书,把苗毒死了,给集体造成了损失。您是先批评他政治学习不够,还是先想办法教会他认字,避免下次再犯错误?哪个对集体生产的损失更小?哪个对提高他爱护集体财产的觉悟更有帮助?”
她这个问题,极其刁钻现实,直接把对方逼到了墙角。回答哪个,都是打自己的脸。
张干事见状,赶紧想把话题拉回出身上:“舒染同志,你不要转移话题!我们是在讨论你的工作方法问题,以及你的家庭背景可能带来的……”
“我的家庭背景,组织上早有结论!我响应号召来到边疆,就是为了接受锻炼!”舒染猛地提高声调,目光毫不退缩地迎上张干事,“我的一切工作,都是在连队党支部领导下进行的!我的工作方法好不好,应该由实践来检验,由我们畜牧连的职工群众来评判!而不是由两位领导,仅仅因为我的出身,就在这里凭空质疑我的动机!”
她环视四周,看向那些基层代表:“各位领导、同志们都在场!我舒染做得对不对,是不是真的对群众有利,是不是真的有利于巩固边疆、发展生产,大家心里都有杆秤!我相信组织,相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这话说得堂堂正正,既摆出了组织原则,又发动了群众,把自己放在了受委屈但依然坚信组织的位置上。
“说得好!”
“舒染同志做得对!”
“我们就需要这样务实的法子!”
基层代表们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纷纷出声支持,声音越来越大。
李、张二人彻底被这阵势镇住了,脸色煞白。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温和的年轻女子,言辞如此犀利,逻辑如此严密,更懂得利用群众的力量。
正好这时,主持分组讨论的王副处长闻讯赶来,看到这场面,眉头紧皱:“怎么回事?围在这里吵吵什么?”
舒染立刻抢在李、张二人前开口,语气委屈但克制:“王处长,没什么。就是李干事和张干事对我的一些工作方法有不同看法,我们正在……深入交流。可能我水平有限,解释得不够清楚,让两位领导误会了。”
她以退为进,把“围攻”说成“交流”,把责任揽到自己“水平有限”上。
王处长看了看脸色难看的李、张,又看了看群情激奋的基层代表,心里明镜似的。
他沉下脸,对李、张二人说:“有不同看法可以提,但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要影响团结!舒染同志的工作,司令部领导是肯定的!要允许基层探索!”
这话等于给事情定了性。李、张二人悻悻而去。
王处长又安抚了舒染和众人几句,让大家散了。
风波平息,舒染独自站在原地,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其实也惊出了一层细汗。
她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礼堂的拐角,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蓝色中山装衣角一闪而过。
舒染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他在或不在,看到或没看到,此刻都已经不重要了。
舒染迎着一路的目光回到招待所的房间。
同屋的周干事是司令部宣传科的老人,还没回来。舒染闩好门,后背抵着门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刚才在院子里那股子硬撑着的劲儿,一下子泄了个干净。她走到床边坐下,感觉小腿肚子有点发软。跟李干事、张干事那番唇枪舌剑,看似她占了上风,实则凶险。每一句回应,她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被对方抓住一点话柄。
她脱下鞋,发现脚底竟然磨出了个小水泡。白天不觉得,这会儿才感到隐隐作痛。
她从床头小布包里找出许君君给她的针,点了根火柴烧过消毒,小心地挑破水泡,挤出水,又抹了点红药水算作消毒。
做完这些,她起身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壶温水。她倒进搪瓷缸里喝下。水温吞吞的,却很好地安抚了她的喉咙和神经。
窗外传来其他代表洗漱、打招呼的声音。舒染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大院零星亮起的灯火,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今天这一仗她赢了,但赢得不轻松。她想起李干事、张干事最后那灰溜溜的样子,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
这才只是开始。司令部这边,看似肯定了她的做法,但真正的考验,回去之后才见分晓。示范点的名头下来了,多少双眼睛会盯着?资源会不会真到位?连里那些人,会不会更变着法儿地刁难?
还有陈远疆……拐角那个一闪而过的衣角,到底是不是他?如果他看见了,会怎么想?舒染甩甩头,把这个念头抛开。管他呢,她舒染做事,不是为了做给谁看的。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终究得靠自己。
她回到床边,拿出那份需要整理的汇报材料,就着灯光,开始动笔。这一次,她思路更清晰。她把白天应对刁难的那些论点,巧妙地融入了材料里,把实用和政治的关系,阐述得更加滴水不漏。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凉风和雪花膏味儿。周干事裹着棉大衣进来了,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一进门就搓着手:“哎呦喂,这天儿,说冷就冷!小舒你回来挺早啊?”
“周干事。”舒染转过身,笑着打招呼。
周干事利索地脱下大衣挂好,一眼就瞥见舒染放在床边的鞋和搪瓷缸,又看看她的脸,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和佩服的笑意:“行啊你,小舒!我刚才在食堂可都听说了!你真行!那俩可是有名的‘杠头’,让你给噎得没脾气!”
舒染不好意思地笑笑:“周干事,您可别听人乱传。我就是……就是解释了一下我们连里的实际情况。”
“得了吧!”周干事在自己床边坐下,“我还不知道他们?就会扣帽子!你今儿可是给咱们基层来的同志长了脸了!干得漂亮!”她边说边拿出自己的茶缸,从舒染的暖瓶里倒了点水,“我跟你说,那姓李的,仗着是老人,动不动就给人上纲上线;姓张的呢,屁本事没有,就会溜须拍马跟着起哄!你甭搭理他们!”
舒染听着周干事连珠炮似的话,觉得这性格倒是挺痛快,跟王大姐那种淳朴的关切不一样,带着点机关老油条的敏锐和直爽。
她顺势问道:“周干事,您在司令部时间长,见识广。像我们这种基层搞起来的土办法,上头……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真怕方向跑偏了。”
周干事喝口水,咂咂嘴:“你放心!真正管事的领导,心里门儿清!什么叫政治?能把生产搞上去,让群众安心扎根边疆,就是最大的政治!你那些法子,实实在在见了效,领导们能不高兴?就怕那种光会喊口号、不出活儿的!像李张她们,也就是蹦跶几下,成不了气候。”
她凑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告诉你,管文教的张副政委,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东西。你今天讲的那些,他准爱听!你回去就把材料整扎实点,保准没问题!”
这番话,虽然带着点八卦色彩,却给舒染吃了颗定心丸。她感激地点点头:“谢谢周干事指点。”
“谢啥!我看你这姑娘是块干实事料!”周干事摆摆手,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司令部里的一些人事关系和注意事项,哪些领导务实,哪些部门爱扯皮,让舒染听得津津有味,也对这陌生的环境多了几分了解。
熄灯号响了。房间暗下来。
舒染躺在床上,周干事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她却没有睡意,脑子里回想着周干事的话,又想着明天的会议。她知道,周干事的话不能全信,但至少提供了一个观察的角度。
她翻了个身,努力把思绪拉回正轨。周干事的消息也好,陈远疆的关注也罢,都是外因。归根结底,她得靠自己把示范点搞起来,拿出谁也挑不出刺的成绩。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第82章
窗外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 在水泥地上投下光晕。同屋的周干事已经发出均匀的鼾声。舒染的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放着白天分组讨论时李干事、张干事那咄咄逼人的面孔,以及自己如何一句句顶回去的场景。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 还是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快意和疲惫。脚底那个水泡隐隐作痛, 提醒着她这一路走来的真实。
她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深吸一口气, 再次强迫自己清空思绪。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她是被周干事摇醒的。“小舒,快起!今天总结大会, 可不能晚!”
舒染一个激灵坐起来, 窗外天已大亮。她赶紧洗漱, 和周干事一起匆匆赶往礼堂。
总结大会的气氛比前几日更加庄重。主席台上就坐的领导神情严肃。当张副政委开始总结发言时, 台下鸦雀无声。他的讲话充分肯定了本次会议的成果, 强调了教育工作对于巩固边疆、发展生产的重要性。
舒染认真听着, 心里琢磨着如何将会议精神带回连队。就在她以为发言即将结束时,张副政委的话锋忽然一转:“……这次会议, 我们听到了来自各师团、各条战线的宝贵经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基层单位的同志, 立足实际,勇于探索, 创造了很好的工作方法。比如, 有的单位把扫盲和文化学习,同群众的生产生活紧密结合起来,教群众认工分、识票证、看农药说明, 让他们立刻尝到学习的甜头,从而激发了学习的内生动力……”
舒染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她感觉到周围有不少目光投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虽然领导没有点名,但指向性已经非常明确。
张副政委继续说着:“……这种接地气的做法,看起来土,但效果好,群众欢迎!这充分说明,我们的工作必须坚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不能脱离实际,搞花架子,更不能光扣帽子,不解决实际问题!……”
舒染注意到,前排就坐的李干事和张干事,背影显得有些僵硬。
“……对于这样勇于探索、讲求实效的同志和单位,我们要给予肯定和支持!司令部经过研究,决定将X师畜牧连扫盲教学点,列为全兵团重点基层教育示范点之一,予以重点扶持和指导!希望该点能总结经验,不断完善,为全兵团的基层教育工作提供有益借鉴!”
话音落下,台下先是片刻寂静,随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多基层代表一边鼓掌,一边朝舒染这边看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鼓励。
舒染的脸有些发烫,她努力保持镇定。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肯定,更是对畜牧连所有努力的一种认可,对她坚持的一种正名。
周干事在旁边捅了她一下,压低声音,难掩兴奋:“听见没!小舒!点名了!示范点!这下你们连可要出名了!”
散会后,舒染立刻被好几个来自不同师团的代表围住了。有向她表示祝贺的,有想跟她交换通信地址,希望能保持联系、学习经验的,还有的干脆就具体操作问题当场请教起来。
“舒染同志,你们那个沙地上练字,具体用什么沙子好?”
“舒老师,妇女扫盲班的时间咋安排才能不影响生产?”
“小舒同志,下次我去你们连学习,欢不欢迎啊?”
舒染忙不迭地回应着,脸上洋溢着光彩。她耐心地回答着问题,分享着心得,态度依旧谦和务实。她知道,此刻的自己,代表的不仅是个人,更是畜牧连,是X师。她必须把握好这个分寸。
王副处长也笑呵呵地走过来,等围着她的人稍微少些了,才开口道:“小舒啊,这下担子更重了。回去后,尽快写一份详细的示范点建设方案和需求报告报上来。司令部这边,会尽力协调支持。”
“谢谢王处长!我一定尽快完成!”舒染郑重答应。
“好,回去路上小心。具体事宜,回去后听你们孙处长安排。”王副处长勉励了几句,便离开了。
舒染回到招待所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挎包里,那份会议摘要和几本学习资料显得格外珍贵。
周干事帮她检查有没有落东西,一边絮叨着:“回去好好干!给基层同志争口气!有什么需要打听的,随时写信来!”
“谢谢周干事,这段时间多亏您照顾。”舒染真诚地道谢。
舒染提着行李走到大院门口,孙处长和陈远疆已经等在一辆吉普车旁。还有一个年轻的司机。
“小舒,上车吧,我们先回师部。”孙处长招呼道,脸上带着笑意,显然也知道了大会上的消息。
陈远疆依旧沉默,自然地接过舒染的行李放到后备箱。在他伸手接过时,舒染轻声快速地说了一句:“谢谢。”她谢的是他昨日的间接提醒,也是一种对这段共事经历的告别。
陈远疆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嗯”了一声,便关上了后备箱。
车子驶出司令部大院,舒染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物,心中感慨。这座大院,给她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机遇和肯定。在这里,她经历了质疑,也赢得了尊重。她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心中忐忑的女知青,而是带着一份使命离开。
吉普车在戈壁公路上颠簸,卷起一溜黄尘。孙处长在副驾驶座上打着盹。舒染和陈远疆并排坐在后座,中间隔着装资料的帆布包。
窗外是无尽的灰黄色。偶尔掠过几丛顽强的红柳。
车子在一个岔路口的兵站停下加水。兵站很简陋,土坯墙被风沙侵蚀得斑驳。一个脸上皱纹深刻的老班长端着热水壶迎出来。
“陈干事!孙处长!”老班长嗓门洪亮,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快进屋歇歇,馍刚蒸好!”
几人进了阴凉的土房,围着小木桌坐下。老班长端上热腾腾的包谷馍和咸菜,又给每人倒了碗浓浓的砖茶。
“还是您这儿的茶够味。”孙处长掰开馍,笑着对老班长说。
“穷地方,没啥好东西。”老班长摆摆手,目光落在陈远疆身上,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悠远,“陈干事现在出息了……头回见你,才这么高点。”他用手在桌腿旁比划了一下,“跟在老首长马后头,汉话都说不利索,就晓得瞪着眼睛看人。”
陈远疆正端起茶碗,听到这话,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垂着眼吹了吹茶沫。碗沿上升起的热气模糊了他半边脸。
孙处长接话:“老首长把他当亲儿子待。”
“可不是嘛!”老班长叹了口气,“送去北京念大书,多好的前程。谁成想……”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转身去添柴火了。
桌上安静下来。舒染小口咬着馍,咸菜疙瘩齁得她直皱眉。她抬眼飞快地瞟了陈远疆一眼。他依旧沉默地喝着茶,握着茶碗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司机小李是个愣头青,没察觉气氛,啃着馍含糊地说:“陈干事,您为啥非要回来遭这罪?留在北京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