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二天上午, 连部通讯员果然来通知舒染去连部一趟。
舒染走进连部办公室时,看到刘书记、马连长都在,赵卫东也坐在一旁。而他们中间, 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青年, 面容白净。
“舒染同志来了。”刘书记笑着招呼,“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林雪舟同志, 团部分配到咱们连启明小学的新教师。林老师和你一样,也是科班出身啊!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要互相学习,共同把咱们连的教育工作搞好。”
林雪舟上前一步, 向舒染伸出手, 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矜持:“舒染同志, 你好。久仰大名, 你在基层摸索出的经验, 很值得借鉴。”
他话说得客气, 但“摸索”二字,听在舒染耳中, 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
“林老师,欢迎。”舒染与他轻轻一握, 神色平静。
马连长打着哈哈:“好了好了,林老师住处已经安排好了, 就在男工宿舍那边。舒染, 你带林老师去学校熟悉熟悉环境,介绍一下情况。”
舒染点点头,领着林雪舟往启明小学走去。
一路上, 林雪舟对连队的环境似乎有些不适应,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土疙瘩和偶尔跑过的鸡鸭。他看着周围的景象,眉头微蹙。
“畜牧连的条件,比我想象的要艰苦一些。”他评论道。
“习惯了就好。”舒染语气平淡,“孩子们能在这片土地上安心读书,已经不容易。”
走到学校门口,看着那间教室,以及门口那面迎风飘扬的国旗,林雪舟的脚步顿了顿。
“这就是……启明小学?”
“是。”舒染推开木门,“地方不大,但能遮风挡雨。”
教室里,孩子们正在石头带领下朗读课文。看到舒染带着一个陌生人进来,朗读声渐渐停下,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望向林雪舟。
林雪舟走进教室,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眉头皱得更紧了。
“舒染同志,”他转向舒染,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就是目前的教学环境和使用……的教具?”
“对。”舒染坦然道,“条件有限,这些都是因地制宜想办法解决的。”
林雪舟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不赞同的表情:“这不行,舒染同志。教学是严肃的事业,需要规范的环境和标准的教具。用这些……杂物,如何能保证教学质量?如何能体现教育的庄严性?”
孩子们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都安静下来看着这个穿着体面的新老师。
舒染看着林雪舟,眼神锐利起来:“林老师,你说的规范环境和标准教具,在哪里?团部能给批下来吗?如果能,我代表孩子们谢谢你。如果不能,在这些杂物和让孩子们继续在沙地上划字之间,你选哪个?”
林雪舟被问得一噎,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但他显然有自己的坚持:“困难是客观存在的,但我们不能因此就降低标准,迁就落后!我们可以向上级打报告,申请必要的物资。在教学方式上,也必须规范起来。我看了课程安排,太过随意,缺乏系统性。语文教学怎么能从‘名字’、‘工分’开始?应该从从标准的课文……”
“然后呢?”舒染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教会他们念α、o、e,然后让他们回去依然看不懂工分本,记不清自家的牛羊数?林老师,这里的孩子们,他们的父母送他们来上学,第一诉求不是考状元,是希望能认几个字,能算清一笔明明白白的账,能在生活中用上!我的土办法或许不入你的眼,但这是目前最能让他们和他们的家庭看到‘上学有用’的办法!”
“你这是实用主义!是短视!”林雪舟有些激动地推了推眼镜,“教育的目的在于开启民智,在于系统的文化传承,而不仅仅是记账算工分!我们不能因为环境艰苦,就放弃了教育的理想和高度!”
“理想和高度,是要站在实地才能实现理想的!”舒染寸步不让,她指向教室里的孩子们,“你问问阿迪力,他爸因为他能看懂兽药说明,保住了一窝羊羔有多高兴!你问问栓柱,他能帮他咳血的娘认对药包上的字后,心里有多踏实!你问问巴彦,他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眼睛有多亮!这些,是不是开启民智?是不是文化传承?”
孩子们听着舒染的话,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两个老师在争论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舒老师是在为他们说话。
石头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栓柱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本子,连阿迪力都抿着嘴,眼神坚定地看着舒染。
林雪舟看着眼前这群孩子,又看看神色凛然的舒染,一时语塞。他准备好的那一套关于教学大纲、课程标准化、教具规范的理论,在这间教室里变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风度:“舒染同志,我理解你的出发点。但我们作为教育工作者,眼光应该放得更长远。这件事,我会向连领导和团部反映。教学必须走向正规化。”
舒染迎着他的目光,“随时欢迎林老师向领导反映。也欢迎林老师深入了解这里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之后,我们再探讨什么才是最适合这里的正规化。”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就不欢而散。
林雪舟沉着脸,转身离开了教室。
舒染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她知道,麻烦来了。
这不是基于个人恩怨的刁难,而是一种理念分歧的挑战。这个林雪舟有知识、有背景、有他所坚持的理想,他的到来恐怕要比她预想的更棘手。
孩子们围拢过来,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舒染收敛心神,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笑容,拍了拍手:“好了,小插曲过去了。我们继续上课。今天,我们来学写一个新的词,叫做——实事求是。”
*
林雪舟没有食言,到校第二天,就向连部提交了一份详尽的《关于提升启明小学教学规范化水平的初步建议》,字里行间引经据典,从教育学原理谈到课程标准,核心诉求明确:□□材,哪怕只是他手抄的标准课本内容、规范课时、摒弃非标准教具。
这份建议书不出意外地首先到了舒染手里,是刘书记让她“看看,提提意见”。
舒染仔细读完,心情复杂。
她承认,林雪舟的理论功底扎实,条理清晰,如果放在条件成熟的现金先进城市学校,这无疑是一份优秀的方案。但在这里……
“林老师的想法很好,”舒染在连部办公室里,面对刘书记、马连长和也在场的赵卫东,语气平和地陈述,“但里面提到的统一拼音教学、使用标准练习本、按课时计划严格推进,目前确实存在困难。我们现有的文具,是能保证每个孩子都有纸笔的前提。如果立刻全部改用需要申请的计划内物资,恐怕很多孩子又要回到用手划字的状态。”
赵卫东首先表态,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我看林同志的想法是好的,正规化嘛,方向是对的。但舒染同志说的也是实情,物资紧张,生产任务重,一下子要增加这么多笔墨纸张的消耗,连里也得掂量掂量。”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去,既不得罪上面来的林雪舟,也默认了舒染的现实困难。
刘书记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为了工作。这样,林老师,你的建议很好,但具体落实要一步步来。你先熟悉情况,和舒染同志多商量。教学上的事,你们两位老师协调着来。”
这看似和稀泥的决定,实际上是将矛盾的解决权下放到了学校内部。
林雪舟显然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从连部出来,他追上走在前面的舒染,语气带着坚持:“舒染同志,我认为在教育原则问题上不能妥协。规范的教学是保证质量的基础,我们不能因为暂时的困难,就让孩子们接受不完整的教育。”
舒染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林老师,完整的教育不仅仅是知识的灌输,更是生存能力的赋予和信心的建立。在这里,让孩子们先感受到学习有用,比让他们立刻掌握标准的拼音更重要。这是顺序问题,不是原则问题。”
“顺序错了,根基就不稳!”林雪舟反驳,“没有拼音基础,后续的识字教学事倍功半!你这是舍本逐末!”
两人站在坡上,脚下是广袤的戈壁,身后是干打垒的小学教室。
舒染知道,这个林雪舟并非恶意,而是理念差异。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好,坚信“正规化”才是正途,并非为了争权夺利或个人恩怨。
“那么,实践检验吧,林老师。”舒染不再争论,她指了指教室,“明天的识字课,按你的方法来。我旁听。”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立刻答应:“好!”
第90章
林雪舟对这场实践检验很重视。
次日一早, 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中山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腋下夹着连夜用工整楷体抄写好的教案, 早早便来到了教室。
舒染则如约坐在了教室最后排一个听课的位置上,准备认真观察。
上课铃敲响, 林雪舟沉稳地走上讲台。他先是扫视了一圈教室,对几个坐姿不够端正的孩子皱了皱眉,然后才清了清嗓子开场:“同学们, 今天,我们开始学习一首优美的古诗。诗歌,是我们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学习诗歌, 可以陶冶情操, 提升我们的文化素养。”
台下的孩子们大多一脸茫然。“陶冶情操”、“文化素养”这些词汇, 对他们来说太过抽象。只有几个年纪大些, 基础稍好的孩子努力坐直了身体, 试图理解。
林雪舟转身, 在黑板上写下诗题和作者——《江南》 汉乐府。
“现在,跟我朗读课题和作者。”林雪舟示范道。
孩子们跟着念, 声音稀稀拉拉。
林雪舟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强调道:“声音要洪亮, 要整齐!再来一遍!《江南》——汉乐府——”
这一次,孩子们铆足了劲, 吼了出来。林雪舟似乎满意了些, 开始讲解。
“江南,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我们国家的南方。那里河流纵横, 湖泊遍布,气候温暖湿润,生长着许多北方见不到的植物。”
他尽量用自己认为浅显的语言解释,但这些词,对这群最远只到过团部,眼中只有戈壁、盐碱地和零星草场的孩子们来说,压根没见过,更加不理解。
“今天我们要学的这首诗,描写的就是江南采莲时的美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他在黑板上画了一片河,又在周围画了一些椭圆的叶子,“莲,就是一种水生植物,叶子很大,浮在水面上,叫荷叶。夏天会开出粉红色或白色的花,叫荷花,非常美丽。花谢之后,结的果实就是莲子,可以吃。”
他描述得越是细致,孩子们脸上的困惑就越深。
阿依曼小声问旁边的哥哥阿迪力:“莲是什么?像骆驼刺吗?”
阿迪力皱着眉头,努力想象,最终摇了摇头,他也没见过。
虎子盯着黑板上的圆圈和叶子,嘀咕道:“这画的是个破了皮的鸡蛋吧?叶子像阿妈烙糊了的饼……”
有几个孩子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林雪舟注意到了下面的骚动,脸色沉了下来,用粉笔敲了敲黑板:“安静!认真听讲!下面我们来逐句学习诗意。”
“江南可采莲,意思是江南这个地方可以采摘莲蓬了。莲叶何田田,意思是莲叶长得多么茂盛、多么碧绿啊……”
他讲得口干舌燥,试图用语言描绘出一幅江南水乡的画卷。然而,无论他如何描述莲叶,如何比喻其如碧玉盘,如何形容鱼戏莲叶间的灵动,都无法让孩子们想象得到。他们见过最大的水面是涝坝,见过最绿的植物是田埂边的杂草和顽强的红柳,鱼?那是少见的东西。
课堂气氛逐渐变得沉闷。孩子们的眼神开始游离,栓柱偷偷打了个哈欠,小丫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连最认真的石头,眼神里也充满了迷茫。
阿迪力更是彻底放弃了理解,他低下头,用铅笔在废纸的角落,专注地画起了他熟悉的绵羊和牧羊犬。
林雪舟的额角渗出了细汗。他预想过孩子们基础差,但没想过会差到如此地步。他精心准备的教案,他引以为傲的文学赏析,在此刻全部消失了。
他终于忍不住,点了坐在前排,看起来最认真的石头:“石头,你来说说,‘莲叶何田田’这句诗,在你脑海中是怎样的画面?”
石头局促地站起来,努力回想林老师的描述,结结巴巴地说:“就……就是很多……很大的……绿色的……叶子……在水里……”
“还有呢?”林雪舟追问,带着一丝期望。
石头憋了半天,终于冒出一句:“……能……能喂羊吗?”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连后排的舒染都忍不住抬手抵住了额头叹了口气。
林雪舟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感觉自己的专业和理想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嘲弄和践踏。
他猛地将教案拍在讲台上,发出的声响让教室瞬间安静下来,孩子们吓得噤若寒蝉。
“胡闹!”林雪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这是诗歌!是艺术!你们……你们简直……”
他看着下面一张张望着他的小脸,后面责备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但失望和挫败感席卷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但接下来的讲解已经没了最初的激情,变得干巴巴的。这堂课,就在一种尴尬气氛中草草结束了。
下课铃响,林雪舟立刻收拾好东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甚至没有看舒染一眼。
孩子们不敢大声喧哗,只是互相交换着眼神,悄悄议论着刚才那堂听不懂的课和发火的新老师。
舒染坐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黑板上那首《江南》,看着孩子们脸上的困惑和畏惧,心情沉重。
她知道林雪舟这堂“标准课”的失败,并不是他个人能力不足,而是他的教育理念与这片土地的现实严重脱节。
他带来了“阳春白雪”,但这里的孩子们,连“下里巴人”都尚未完全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