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实践检验的结果已经再明显不过。
舒染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一块石灰块在《江南》的写下了“有用”这两个大字。
她转过身面对渐渐围拢过来的孩子们说:“同学们,学习知识,是为了让我们变得更好,让生活变得更好。无论是认识莲叶,还是认识我们戈壁滩上的骆驼刺,只要它能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能在生活中用上,就是有用的知识。今天林老师教的诗很美,它可能离我们现在的生活有点远。没关系,我们先学好眼前能抓住的学会的,等我们将来走得远了,见得多了,自然就能读懂江南的莲叶,也能欣赏更多更美的风景。”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舒染也没有立刻去找林雪舟,她知道林雪舟需要时间消化挫败感,她一旦去找林雪舟,就有可能被他视为胜利者的炫耀。
她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们打扫教室,整理那些在林雪舟看来不入流的教具。
下午的课,舒染照常进行。她没有刻意去提林雪舟的教学,而是按照原计划,教孩子们认识农作物的生长发芽与养护。她带来了一些麦粒和苜蓿种子,让孩子们传看触摸,又在黑板画了简笔画,讲解种子如何破土而出。
“就像我们学习知识,”舒染指着几颗麦粒,对孩子们说,“今天认识一个字,明天学会一个数,就像种子在心里发了芽,慢慢长大,总有一天,能变成有用的粮食。”
孩子们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和理解。他们能触摸到,能联想到地里的庄稼,这知识便落了地生了根。
课堂气氛恢复了往日的活跃。下课后,舒染正低头清理讲台上的粉笔灰,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舒染同志。”
舒染抬头,看见林雪舟站在门口,脸色依旧有些不好看,但之前的激愤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换下了那身中山装,穿着一件半旧的工装,似乎想让自己更贴近这里的环境。
“林老师,”舒染放下板擦,“有事吗?”
林雪舟走进教室,目光落在黑板上尚未擦掉的简笔画和讲桌上的种子上。
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今天上午的课……是我考虑不周。”
他能承认这一点,倒让舒染有些意外。她没接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我可能确实不太了解这里孩子的实际情况。”林雪舟推了推眼镜,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但我依然认为,基础教育需要系统性,不能永远停留在认工分、识牲畜的层面。这……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语气里满是困惑。固有的教育理念受到了冲击,他只能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或者说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舒染看着玩耍的孩子们,阿迪力正在给巴彦和赛达尔比划着什么。
“林老师,”舒染没有回头,“我没有想过要永远停留在认工分、识牲畜。我只是认为,教育就像盖房子。在这里,我们需要先打下能让房子立住的地基。这个地基,就是让孩子们和他们的家庭对老师的信任。只要让他们知道学习这件事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是有用的,是能带来好的改变的,我们才能在上面建造系统的文化。”
她转过身,看着林雪舟:“你说这不是长久之计。那什么是长久之计?是让一套脱离他们认知的教材和标准,把他们刚刚燃起的学习兴趣浇灭吗?”
林雪舟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上午课堂上孩子们那茫然又畏惧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我……我需要时间再观察,再想想。”他最终说道,语气不再那么坚定。他看了一眼舒染,眼神复杂,终于还是转身离开了。
舒染知道,这场争论远未结束。林雪舟的“观察”和“想想”,意味着他并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理念。他只是暂时受挫,一旦找到自认为合适的方式,他一定会再次尝试推行他的正规化。
而连队领导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刘书记的和稀泥,马连长的务实,赵卫东乐见其成的制衡……这一切都意味着,启明小学往后的日子,不会因为多了一个科班出身的老师而变得轻松,反而可能因为理念的拉扯,增添更多的变数。
晚上,舒染在煤油灯下备课。许君君端着药箱进来给她换手上的药——长时间制作教具让她的手指又添了新伤。
“听说那位林老师今天吃瘪了?”许君君一边给她涂抹药膏,一边压低声音问,带着点幸灾乐祸。
“谈不上吃瘪。”舒染摇摇头,“只是他的方法在这里水土不服。”
“我看他就是书呆子气!以为自己念过几天洋书就了不起了,看不起咱们的土办法。”许君君哼了一声,“染染,你可不能让他牵着鼻子走!孩子们就认你!”
“问题不在于谁牵谁的鼻子。”舒染看着许君君,目光沉静,“在于什么方法对孩子们真正有益。林老师有他的道理,只是需要时间明白我的道理是什么。”
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过,他想用他的‘正规’来取代我的‘土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在这里能抓住老鼠的,才是好猫。”
第91章
林雪舟的正规化教学尝试受挫, 并未让他偃旗息鼓,反而让他转变了策略。
他不再急于在课堂上全面推行自己的那一套,而是开始观察舒染的教学。同时, 也更频繁地往连部跑,找刘书记、马连长, 甚至赵卫东汇报思想,交流“对学校未来发展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舒染冷眼旁观,心里明镜似的。林雪舟这是在走上层路线, 试图通过影响领导来为他的理念铺路。
他那些“不成熟的想法”,核心无非还是教材正规化、教学标准化,只不过包装得更加委婉,更侧重于“长远规划”和“与上级精神接轨”。
又过了一阵子, 他开始自行其是, 利用下午自习时间, 给几个他认为有潜力的孩子开小灶, 教授拼音和简单的算术规律, 使用的正是他手抄的标准教材。
这导致了一个混乱的局面:上午舒染教实用的生活词汇和简单计算, 下午林雪舟则灌输系统知识。孩子们本就有限的学习精力被分散,年龄小基础差的孩子更是晕头转向, 连上午学的东西都混淆了。石头私下里找舒染,困惑地问:“老师, 下午林老师教的α、o、e,和我们这节课学的有关系吗?”
舒染意识到, 问题不仅在于教学理念的分歧, 更在于管理职责的模糊。两个人都是老师,没有主次,没有分工, 就像一辆马车有了坚持不同方向的车夫,只会原地打转,甚至倾覆。
她必须拿到明确的管理权限,□□学步调,这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收益。
机会很快来了,又到了每月去师部教育科述职的日子。
这次,舒染的准备格外充分。她不仅带上了例行的工作汇报,还精心整理了一份《关于启明小学当前教学状况及优化管理之建议》的书面材料。
材料里,她客观描述了学生构成复杂、基础差异巨大的现状,列举了目前采用生活化、实用化的教学法所取得的实际成效,如孩子们能辨认工分票、记录简单家庭账目、帮家里看懂农药标签等,也坦然提到了与林雪舟老师在教学理念和方法上存在的分歧,以及由此带来的教学计划不统一、学生无所适从等问题。
她不指责林雪舟,而是将问题聚焦于缺乏统一协调和明确分工,影响教学效率与效果。
到了师部,舒染先按部就班地进行常规述职,汇报了学生巩固、扫盲班进展等情况。孙处长听着,偶尔点头,末了照例勉励几句。
眼看汇报就要结束,舒染适时拿出了那份补充建议,双手递上:“孙处长,这是我对启明小学下一步发展的一些不成熟的想法,特别是关于教学管理和人员分工方面的,请您审阅。”
孙处长接过材料,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舒染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孙处长抬起头看向舒染:“舒染同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觉得,现在的示范点里,需要有个能拿总、能负责的人?”
“是,处长。”舒染迎着他的目光,语气诚恳,“启明小学现在有两位老师,是好事,但力量需要用在一处。无论是坚持现有方法,还是尝试林老师的新思路,都需要一个统一的规划和安排。否则内耗大于合力,最终受损的是孩子们的学习。我需要一个名分,不是为了个人,是为了能把学校的工作更好地统筹起来,明确我和林老师各自的职责范畴,形成合力。”
她没有直接说自己要什么,但这个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孙处长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当然明白舒染的意图,也清楚基层工作的复杂性。舒染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她虽然用的是土办法,但在畜牧连那个特定环境下确实有效。林雪舟是他这边安排下去的,本意是加强力量,现在看来,反而引发了新问题。
“嗯……”孙处长缓缓开口,“你的考虑有道理。学校虽小,五脏俱全,没有个负责的人确实不行。这样吧,你们畜牧连启明小学教学点,就正式设一个负责人。由连队党支部提名,报教育科备案。我看,你就先把这副担子挑起来。”
舒染心头一松,立刻表态:“谢谢处长信任!我一定尽全力做好工作,团结林雪舟同志,把启明小学办好!”
“好,”孙处长点点头,语气严肃了几分,“既然负责,就要担起责任。既要坚持有效的做法,也要有胸怀吸收合理的建议。林雪舟同志科班出身,理论知识扎实,你们要搞好团结,互相学习。”
“我明白,处长。”舒染郑重应下。
走出教育科办公室,舒染反而没有感到轻松。孙处长虽然点了头,但“负责人”这个名头,还需要连队党支部的正式提名和手续。而且她对林雪舟的背景依旧心存疑虑。他来得太突然,态度太坚定,背后是否真有推力?
她决定去找杨振华。作为宣传科的干事,杨振华消息灵通,或许知道些什么。
在宣传科门口,她恰好遇到了抱着一摞文件出来的杨振华。
“舒染?来述职?”杨振华看到她,脸上露出笑容。
“嗯,刚汇报完。”舒染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杨干事,有点事想向你打听一下。方便说几句话吗?”
杨振华会意,将她带到走廊僻静处:“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我们学校新来的林雪舟老师。”舒染开门见山,“他……是什么来头?团部直接派下来,总觉得有点不寻常。”
杨振华闻言,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他也压低了声音:“你问到点子上了。这个林雪舟,是林副政委的侄子。”
舒染心头一跳。林副政委是分管文教卫的师领导之一,位高权重。
“不过,”杨振华话锋一转,语气带着点微妙,“你也别想太多。林副政委为人正派,把侄子塞到最艰苦的畜牧连,倒不像是单纯去‘摘桃子’的。我听说,是林雪舟自己坚决要求下基层,他这个人……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理想主义,可能觉得在基层才能实现他的教育抱负吧。林副政委大概也是想让他去摔打摔打,磨磨性子。”
原来如此。舒染恍然。关系户是真,但并非怀着来抢夺果实的心思,反而带着点理想青年下乡的色彩。林雪舟身上那股“书生气”和坚持“正规化”的执念倒也说得通了。
“我明白了,谢谢杨干事。”舒染心里有了底。这样一个林雪舟,虽然麻烦,但并非不可沟通,甚至可能成为一股积极的力量,前提是……要把他用在合适的地方。
“客气什么。”杨振华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补充道,“你现在是负责人了,怎么用统筹工作,可得费点心思。”
舒染回到畜牧连时,已是傍晚。她先去连部,向刘书记和马连长汇报了师部同意设立学校负责人的决定。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此没有异议,刘书记当场表示:“舒染同志你的能力我们都清楚,这个负责人非你莫属。明天我们就开个支委会,走个程序,正式提名你。”
眼看着名分就要落到实处。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排那位背景特殊,理念迥异的林雪舟了。
舒染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心中已有了盘算。
连队党支部的提名程序走得很快。第二天下午,刘书记就在启明小学教室里,当着舒染和林雪舟的面,正式宣布了任命。
“根据师部教育科的意见和连队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舒染同志为启明小学示范点负责人,全面主持示范点的日常工作。林雪舟同志,你要积极配合舒染同志的工作。”
林雪舟站在台下,听着任命,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扶了扶眼镜,微微点了点头。这个结果,他似乎并不意外。
刘书记走后,教室里只剩下舒染和林雪舟,以及一群好奇张望的孩子。
舒染走到讲台前,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雪舟:“林老师,现在我们是一个正式的集体了。为了学校工作能更好开展,我们需要明确一下分工。”
林雪舟抬起头,眼神里带准备据理力争的戒备:“舒负责人请讲。”
舒染忽略了他语气里的抵触,直接说道:“教学上,我们按学生基础和需求,进行初步分组。你理论知识扎实,负责给有一定基础、接受能力强的孩子进行系统性的知识拓展和巩固,比如石头、春草这几个大孩子。拼音、基础算术规律、还有你准备的文学赏析,都可以纳入你的教学范畴。”
这个安排部分认可了林雪舟的价值,将他擅长的领域划给了他,避免了他再去教那些完全零基础,需要大量生活化引导的孩子,减少了直接冲突的可能。
林雪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舒染会主动将系统性教学的任务交给他。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可以。”
“另外,”舒染继续道,“学校的教务管理、与连队和牧区的沟通协调、以及扫盲班的主要工作,由我负责。但需要你协助的是,将我们教学中行之有效的方法,还有孩子们的学习情况,进行记录和初步整理。你文笔好,这方面希望你能多出力。我们定期汇总,可以作为向师部汇报的材料,也可以为以后可能编写更适合本地情况的教材积累素材。”
舒染思虑的是:要发挥林雪舟笔头好的特长,让他有事可做。同时,这也是一种约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成果是与整个学校,与她这个负责人捆绑在一起的。
林雪舟再次推了推眼镜,这次的动作像是在权衡什么。记录和整理,这工作听起来琐碎,但确实符合他注重规范和总结的习惯。
“我没意见。”他最终说道,语气缓和了不少。
“好。”舒染脸上露出微笑,伸出手,“那以后,就让我们分工合作,共同努力,把孩子们教好。”
林雪舟看着舒染伸出的手,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与她一握。
教室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陈远疆。他似乎是刚巡逻回来,军装下摆还沾着些许尘土,眼神惯性地扫过教室,先在舒染脸上停留一瞬,然后落在一旁的林雪舟身上。
陈远疆目光的如常,但细看之下,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审视。
“陈特派员?”舒染有些意外他会这个时间出现。
“嗯。”陈远疆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他走到讲台旁,像是随手检查了一下,语气平淡:“听说定了负责人,过来看看。这门窗还牢固?”
他这话像是例行公事的关心。
“挺牢固的,谢谢陈特派员关心。”舒染回答,心里琢磨着他的来意。
陈远疆的视线这才正式转向林雪舟,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调子:“林雪舟同志,初来乍到,还习惯?”
林雪舟对上陈远疆的目光,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推了推眼镜:“还好,正在适应。谢谢陈特派员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