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文训跟她讲,王、钱两人是二房太太送来的,跟他们不是一条心。如今二房虽远在京都,但全靠着这两对耳目监视着他与李夫人。蕙卿是刚来的,与二房太太素无纠葛,要是蕙卿把受欺负的事抖出来,李夫人自然就有由头把她俩撵出去。
果真,李夫人一面吩咐蕙卿自去挑两个丫鬟贴身使唤,一面唤来心腹嬷嬷,要将王、钱二人打发至园子里,不许再近大房身侧伺候。
蕙卿很有眼力见地退出去,听着王钱二人在身后直喊“冤枉”,心中方觉顺意。她重新拣了两个丫鬟:年纪小,名字简单,从前没在主子屋里伺候过。一个叫兰儿,一个叫湄儿。
回到新房,文训正卧榻读书。蕙卿凑过去,喜滋滋告诉他,日后她不必挨打了。
文训淡淡“哦”了一声:“那你接下来怎么做?”
蕙卿坐在脚踏板上,背靠着床:“复习。”她顿了顿:“就是温课。”
“温课?”
“是啊,等我走了,我还要回去高考的。”
文训有点落寞:“那我呢?”
蕙卿满不在乎:“我哪知道。”她蓦地转过脸,与文训面对面,认真看他:“要不你跟我走?到了我家,我让我爸妈带你去治腿,好不好?”
文训臊红了脸。
“这是私奔!”
“哦,也是。”蕙卿叹口气,把身子转回去,“反正我是要走的。”
文训与蕙卿的交易其实很简单。文训帮蕙卿离开,帮蕙卿不再挨打;蕙卿照顾文训,日常陪他说话解闷。
文训有两个贴身伺候他的丫鬟,但都说不上什么话。她们没读过书,是很沉静的性子,每天跟文训的对话就是:“起身。”“揉腿。”“喝药。”“太太来看您了。”……她们也想逗文训开心,可一张嘴都是些文训不爱听的俗事,于是她们也只好缄默。
蕙卿不一样,她读过书,有见识,还有一箩筐新鲜趣事藏在肚里。她作文写得好,因此讲起故事来更是引人入胜,文训最爱听她讲。文训原本想科举的,自己写了许多策论,但因为两条腿,只能束之高阁。蕙卿见了,便像塾师那般批点朱红,更写下自家见解,与文训探讨。只是探讨到最后,二人常争得面红耳赤。
每天晚上,文训睡在拔步床,蕙卿睡在贵妃榻。夜色尚早,蕙卿睡不着——她从来都十二点睡的,如今生物钟调不过来——就对着哈欠连天的文训讲故事。
从《一千零一夜》到《伊索寓言》,从《格林童话》到《安徒生童话》,从每晚一个故事到每晚十个故事,文训的哈欠越来越短、越来越少,到后来一点儿都没有了。故事讲尽了,文训还没听够,蕙卿就把她从前看过的影视剧、书、动漫,甚至是游戏改编成故事,讲给文训听。
这天夜里,蕙卿正讲到杰克把唯一生的机会留给露丝,忽见格窗之上,吊着一个人影,如鬼魅般粘在窗纸上。
蕙卿吓得闭了嘴,文训也愣住了。
那鬼影开了口:“训哥儿媳妇,大半夜不睡,也别耽误训哥儿呀,他是病人。”
是李夫人。
阴恻恻的冷风从门底灌进来。
蕙卿不明白李夫人为何半夜要站在窗前偷听他们俩说话,这实在诡异。
文训道:“娘,是我睡不着,蕙卿陪我说说话。她没耽误我……”
李夫人嗓音尖尖地细,像要哭似的:“训儿!你这身子合该多加保养!怎也跟着她糊涂!”
文训喏喏不敢再说。
蕙卿忙接上话:“太太,我们这就睡了。”
李夫人默了半刻,忽道:“你们没有同房?”
黑暗中,蕙卿与文训对视一眼,文训赶紧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可蕙卿尚未来得及起身,那黑影骤然消失,紧接着廊下一阵笃笃笃的足音,李夫人破门而入,在见到文训和蕙卿分床而睡后,她先是一怔,而后尖声叫起来,直扑向蕙卿。
李夫人不像王嬷嬷、钱嬷嬷那样会打人,她只知道十指揪着蕙卿的衣领,拿头撞蕙卿,扯着尖嗓子哭骂蕙卿不识抬举、心思重,说蕙卿拿了五十两卖身钱,到头来还嫌文训是个瘫子。
文训一听“瘫子”二字,眼睫便垂下去了,想替蕙卿分辨的心思也歇了。
门外很快涌进来一群仆妇,拉开李夫人和蕙卿。李夫人哭得发抖,水光滑溜的鬓角毛躁了,衣服也凌乱了。蕙卿更是不堪,鬓发蓬松,赤足立在地上,薄薄一层亵衣,胸前被扯裂开一条缝儿,她慌忙揪紧襟口。
李夫人指着她的脸骂:“怪道我说怎么你进门之后,训哥儿身子反见羸弱,原来是你狐媚子勾着他顽!把神思都耗尽了!进门两月,竟未上过夫君的床!”她哭天抢地,几欲软倒在地:“老爷啊!我们母子俩个命苦啊,大房就要绝后了啊!可教人往后怎么过啊!索性我也随你去了罢!”说罢,竟作势欲撞墙,众嬷嬷丫鬟慌忙搀住。
蕙卿看得呆住。她见李夫人哭诉自己罪状,本气得唇瓣翕动、双拳捏紧。后又见李夫人寻死觅活,她不觉也吓到,怕李夫人当真寻了短见。
她不明白,她只是没跟文训睡一起而已,李夫人何苦就要去死?
文训躺在床上,静静听这边动静。他把唇抿做一条直线,一声不吭。蕙卿气得过去推他:“你别装死呀!你跟你娘说呀,是我们商量好的!”
文训不动。可他又怕蕙卿看不起自己,于是只能说:“娘是为了我们好。”
“可我们说好的呀!”她继续推文训的胳膊,忍不住哭出来,“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的呀!”
他们是说好了。文训睡拔步床,蕙卿睡贵妃榻。蕙卿以为这很公平的,她并没有雀占鸠巢,给予文训最大的尊重。可文训不觉得,蕙卿是他的娘子,她应当同他睡一张床的,但他没说,因他也知道,哪有个正常女人愿意同一个瘫子睡觉?文训不好意思说。
蕙卿仍在哭着推文训,眼泪鼻涕一起流。许多双手把蕙卿拽下脚踏板,拖着她关入库房里。蕙卿卧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不住地哭。她与文训说好的,他为什么不肯帮她说一句话?他为什么眼睁睁看她被李夫人打?她到底犯了什么错,就得被打、被关?
蕙卿又想爸爸妈妈了。
可她来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能回去?
蕙卿醒过来时天光大亮,她用力睁了睁眼,待眼前清明了,悚然惊觉李夫人正坐在面前的黄梨木太师椅内,两臂松松搭在扶手上,冷冷审视着她。
“醒了。”她声音依旧尖细,这会儿却多了份可怖,像锋利刀片刮在瓷器上。
侍立在她身后的老嬷嬷们得了令,上前夹住蕙卿。
蕙卿以为又要挨打,身子熟稔地一蜷,眼睛紧紧闭起来。
“闭眼干什么呐?看呐!”
并无一丝拳风、掌风落在身上,睁开眼,只有本书。
男男女女赤身交缠,叠股而卧。那位嬷嬷扣住蕙卿的头,逼她一页一页从头细看。
蕙卿的眼泪流下来。
她从前上过性.教育的课,父母也与她谈过相关话题,她自己还曾躲在被窝里看过小说漫画。可这是头一次,男女的身体构造、欢.爱方式如此纤毫毕露地直呈眼前。一时间,她竟分不清书上画的,到底是人,还是只有原始欲念的兽。
嬷嬷特意翻到女子在上的那几页,指给蕙卿:“看仔细!可要记下心了!”
画中女子,跨坐在男子身上,仰脖阖目,似是美乐无边。
蕙卿唇瓣直抖,一股恶寒自五脏六腑涌出,她闭死双眼、捂紧口唇,强忍住呕吐的感觉。声音破碎:“滚……滚!”
再睁眼,饿了将近三天、只剩一口气儿的蕙卿乖顺地跪坐在硬板床上,虚虚地朝李夫人笑:“太太……娘,我听话……”
李夫人端起搁在床头的清粥,摸了摸碗壁,见已温了,才一口一口喂进蕙卿嘴里。喂一口,她便轻声问一句:“好吃吗?”“饿了罢?”“好孩子,很快的,就一会儿。”“等一切都好了,娘亲自下厨,给你和训儿做满满一桌好吃的,好不好?”
蕙卿只是愣愣地点头。
待吃完了粥,李夫人又叫嬷嬷们领蕙卿去洗澡。
身体沉入温热的清水中时,蕙卿才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活过来了。两三个嬷嬷伺候着她,一个给她挠头皮,打鸡蛋抹在头发上,一个取了澡巾,仔仔细细地给她把身上的脏污擦干净了。
来到此间这么久,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彻彻底底地洗净过了。原来在这里,也能像蕙卿从前在家里那样,用磨砂膏、沐浴露、洗发露、护发素洗得又干净又香的。热气蒸腾出蕙卿的眼泪,嬷嬷在耳畔笑着问她:“少奶奶,好了么?”她拿手背抹掉泪,却在脸颊留下更深的水渍。
“好了。”她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地走出浴桶。
蕙卿被嬷嬷们搀扶着来到新房。李夫人已坐在太师椅内,等候许久了。见蕙卿里外三新妆扮得妥帖稳当,不由欣慰笑开。她站起身,拿了案上的胭脂,在蕙卿颊边又点了点,方满意地从嬷嬷们手中接过蕙卿,扶她往拔步床去。
蕙卿被人摆弄着,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直到李夫人扶着她坐到文训腰腹上时,她才悚然回过神,浑身一个激灵。蕙卿低头一看,文训面色潮红,胸膛剧烈起伏,像蓬勃着热气,正抿着唇自下而上地看她。她的手被李夫人搁在文训胸膛上,那颗狂跳躁动的心就这样被蕙卿攥在掌心。
李夫人同两个孩子笑了笑。她屏退所有伺候的嬷嬷、丫鬟,转身亲自去阖拢木窗,把屋里关得不留一条缝儿。
一切似乎都准备妥当了。李夫人又看了看床上的文训与蕙卿,尖细的声音重新温柔下来,脸上再现为母的慈爱:“来,好孩子,往前坐坐。别压他的腿,啊。”她伸出手,把蕙卿往前推了推。
蕙卿浑身发抖,颤着一双眼看李夫人:“太太,求您……”
李夫人摸了摸蕙卿的脸,声气很轻:“蕙卿,娘同你说好的呀,我们商量好的呀。”
是商量好的。李夫人给蕙卿吃穿、允许蕙卿洗澡、让蕙卿活下去、让蕙卿住没有虫鼠的屋子;蕙卿跟文训上.床,和文训生儿子,最好不止一个。
“乖,听话。娘等你们好消息,啊。等生了孩子,咱们一家三口,就都有靠儿了,咱们大房,就能撑起来啦。”她把捆在蕙卿腕子上的麻绳解开,见她腕子上光秃秃的,只有几道被勒紧后留下的红痕。李夫人莞尔一笑,从自己腕子上褪下一只宽边金镯,给蕙卿带上。李夫人语气慈爱:“过些日子,娘重新给你打一套金头面,再裁几件颜色衣服。蕙卿,你要听话,啊。”
说罢,李夫人恋恋不舍地出去了,留下关得严实的门窗,和吊在窗上的黑影。
蕙卿淹在眼泪中。
文训那两条枯萎的废腿,软搭搭摆在她身后。李夫人关门时带进来一阵风,风一吹,身后空荡荡的,只听见绸布裤腿呼呼地响。
身下的文训,拧着剑眉,抬起手给她擦泪,可是蕙卿的泪珠子始终没有断过。文训哑着嗓子,有些讨好:“对不起,蕙卿……我对不起你……”
好一会儿,蕙卿哭累了。她低头看了眼文训,一巴掌拍掉他放在自己颊边的手:“滚。”
第2章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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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文训做了真正的夫妻之后,蕙卿终于拥有了一间自己的房。
她跟李夫人说,文训身子不好,应当多休息,而且她睡得晚,容易闹文训,应当有个自己的房间。蕙卿也承诺,以后每个月逢五、逢十的日子,她再与文训圆房。
李夫人做了十八年的母亲、十二年的寡妇,没人比她更清楚,一个健康的子嗣对于一个处处失了倚仗的女人来说,究竟有多重要。李夫人看文训比看自家都重,现下她见蕙卿如此设身处地地为文训着想,自然没有不应的。蕙卿的乖顺,令她满意。李夫人当即就唤来管事的费嬷嬷,将新房不远处的瑞雪居收拾一新,予蕙卿住下。
瑞雪居不大,本是周家置在园子里的客房,自文训父亲殉国、二房老爷搬去京都,家中久不来客了,这屋子常年无人居住。因瑞雪居与文训新房只隔了一道院墙,李夫人才把这地儿拨给蕙卿。不大的院落,由三间房围圈起来。蕙卿住在坐北面南的主屋,窄长的房型贯穿东西,浑似蕙卿乡下老家的平房。
主屋由两扇透雕落地花罩隔断成三间。正中作会客之所,摆了两把太师椅,椅上垫着半旧的靠背。东厢作寝居,搁架子床、妆台、落地大衣橱、四扇屏风等物。西厢作餐厅,窗下是罗汉榻,两头置高脚小几,几上摆盆栽老黄杨,中间是方圆桌。三间屋子,玲珑别致,四角俱全,可惜太小,放在蕙卿家里,顶多就是一间主卧加上一间次卧的体量,却几乎把人的吃喝拉撒睡都框在里头。
但也足够了。这是蕙卿用身体换来的,再小她也珍惜。
外头还有两间小屋,更小,跟次卧差不多大。东边那间作浴房,可烧水,另外也搁了些杂物,西厢房原本说给伺候蕙卿的那两个丫鬟住,但蕙卿不要人伺候,就把丫鬟仍旧留在文训新房。
蕙卿搬到瑞雪居后,她的东西也一齐搬过去了。衣物器具是不消说的,她的复习资料也被搬过去。在不用去新房尽“义务”的日子里,蕙卿就伏在用膳的圆桌上,镇日默写高考必背古诗文名句。刚开始她还能给自己出几道数学题,后来日子久了,回家的希望渐渐渺茫,她慢慢发觉自己对数理化的感知也越来越弱,唯一清晰的就是那些古诗文名句。
但她没放弃,只要她没死,总还有回家的希望。只要能回家,她就总得高考,总得继续她陈蕙卿的大好人生。
逢五、逢十的日子,蕙卿去新房履行义务。每一次,文训躺在床上,锁着眉心看她面色平淡地坐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碎掉。蕙卿觉不到快乐,似乎也没有悲伤,整个人像副壳子,坐他腰上麻木地动一动。等事情结束,蕙卿披衣就要走,文训拽住她的手:“你明天来不来?”
蕙卿不想看他:“跟娘说好了的,五天一次。对你身体好。”
文训愣了愣,哑声道:“那你明天来温课罢?”
蕙卿甩开他的手:“我那儿有地方!”她趿着鞋子跑回瑞雪居,小丫鬟已经把热水烧好了。
洗过澡,擦干净,蕙卿重新趴在圆桌上默古诗,今晚的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似的。等她回家,陈蕙卿就还是那个陈蕙卿,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陈蕙卿。
蕙卿嫁入周府五个月的时候,李夫人请来郎中给她把脉。脉象正常。六个月的时候,脉象正常。七个月的时候,脉象正常。李夫人忍不住了,要郎中给蕙卿开催花吐蕊的助孕之药,郎中犹犹豫豫地说:“少奶奶根基健旺,除了有些神思倦怠,并无别的不适。只怕……只怕根因不出在少奶奶身上。”
哦,既然不是蕙卿的原因,那只能是文训了。
李夫人便给文训灌了一个月的苦药,可蕙卿的脉象依旧正常,倒是文训眼下青黑,饭也进得比往常少了许多。
彼时已到了腊月,处处喜气洋洋预备新春,好不热闹。唯独文训靠在床上,一日三顿苦药灌进肚里,人也像被腌苦了,等闲不爱理人,也就蕙卿说话他还略听一些。蕙卿一开口,他就问:“今天还有话本子故事么?”“今天还来温书么?”吓得李夫人赶紧给他停了药。
见子嗣如此艰难,李夫人背地里狠狠哭过几场,终于又在腊月二十日那晚上寻到新的生机。
腊月二十,周府上下忙着洒扫除尘,李夫人一大早就神神秘秘地带着心腹嬷嬷出去了,向晚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