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尚书又道:“我连上了三份辞仕的奏折,皇上总算准了。我今日出了宫门,就不再是朝堂官员。可以带着家眷老少,离开京城回祖宅去养老了。正好和国公爷作别。”
安国公郑重地拱手作别。
戴尚书哈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安国公收回羡慕的目光,打起精神,在天子亲卫的带领下进了昭和殿。昭和殿的门槛太高了,安国公一条跛腿迈过去的时候十分费力。
天子亲卫伸手扶了一把。这小小的善意,竟让安国公感动起来:“多谢秦侍卫。”
天子众多的亲卫中,秦虎孟三宝身手最好,也最忠心能干,深得天子信任。安国公自然也认识秦虎。
秦虎面无表情地缩回手。
安国公见了天子后,扑通一声跪下,毫不迟疑地磕了三个头:“罪民郑霖,见过皇上。”
天子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平身吧!”
安国公恭敬地谢过天子恩典,因右腿无力,起身的时候略有些狼狈。趁着起身之际,安国公以眼角余光飞快地瞥一眼。
自宫变之后,受伤的安国公被抬出宫门,这还是安国公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坐了龙椅的姜韶华。
这一眼的感受,该如何形容呢?
明明还是熟悉的脸孔,却散发着不容人置疑的凌厉威严。这是手掌皇权的天子才有的气度。
短命的太康帝和早死的太和帝,和眼前的昭平女帝陛下比起来,气势都远远不及。
姜韶华也在打量安国公。
安国公郑霖,在年轻的时候是美男子,文武双全。不然,也生不出郑宸这样的儿子来。
往日的安国公,是太皇太后党魁首,大梁兵部尚书,大权在握意气风发。
如今,一条腿跛了,头发半白,腰身佝偻,满面皱纹。哪里还有昔日风采?
姜韶华看着安国公。
安国公早已失了和天子对峙的底气,便连对视,也只匆匆一眼,飞快地垂下头:“皇上,罪民今日进宫,是为谢恩。”
“郑家出了郑宸这个孽障,祸及朝廷百姓,罪民羞愧难当。”
姜韶华淡淡瞥一眼过来:“众臣弹劾郑氏的奏折,朕都压下了。”
“太皇太后病倒在塌,依旧忧心郑氏。朕为了太皇太后,暂时不会动郑家。你大可放心。”
安国公展露出了精湛又强大的演技,热泪滚滚,连连叩首谢恩。
当然,他进宫肯定不止是来谢恩。还有更重要的事。
“罪民做了多年兵部尚书,在军中各处安插了一些人手。”
“罪民现在将名单呈给皇上,继续任用或调任或罢官去职,全凭圣心独断。”
安国公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小册子。
姜韶华挑了挑眉,转头看陈舍人。
陈舍人略一点头,去安国公身边,取过册子,呈到天子手中。
册子很薄,一共三页。每页上有十个名字。加起来共计三十人。都是有品级的武将。官职最高的是正四品,最低的是八品。死在宫变中的韦雄,赫然排在第一个。赵武排在第二个,陆成排在第三个。
这三个名字,都被用朱笔涂了一笔。还有两个名字,也被涂去,都死在宫变中了。名册上还有二十五个名字。他们官职或许不高,却都是能领兵的中低等武将。
之前敬献的五成家业算什么?
这才是郑家能立足朝堂位列大梁第一后戚的底牌。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就这么把所有底牌都拿了出来,以后就彻底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国公爷心里真的甘心?难道就没想过奋力一搏?”
安国公心里一紧,鼓起勇气抬头和女帝陛下对视:“不瞒皇上,一开始我确实想过闹个鱼死网破。可豫州乱军这么快就被朝廷平定,我也就没了任何大逆不道的念头。现在只求苟延残喘,请皇上给郑家老少一条活路。”
姜韶华哂然一笑:“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太皇太后党的官员纷纷投向朕,你的这份名单,其实朕早就有了。”
“陈舍人,你将这张纸拿给国公爷瞧瞧。”
安国公:“……”
安国公眼睁睁地看着陈舍人捧了一页纸过来。这是抄录过的,无法从字迹推断这个叛徒是谁。名单列的还算齐全,比安国公这份只少了几个名字而已。
由此可见,这个“叛徒”身份不低,在原来的太皇太后党里也是中坚力量了。
安国公面色煞白,不知是心虚,还是被气的。
姜韶华没有出声,就这么冷冷看着安国公。
安国公额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沉默相持了片刻,安国公的腰背再次软了下去:“罪民只求郑家一条生路,求皇上高抬贵手。”
姜韶华淡淡道:“朕说过了,为了太皇太后,朕不会动郑家。”
可太皇太后这么大年岁了,说句诛心的话,还能活多久?
太皇太后活着一日,皇上就不动郑家。太皇太后归天了,还有谁能保住郑家?
根本不用罗织,罪名都是现成的。叛国,谋反,哪一样都足够灭郑家的九族了。
安国公咬咬牙,低声道:“郑家养了一些私兵,罪民将他们都散了。”
姜韶华道:“这倒不必。有些事,不太体面,总得有人去做。不过,这些人手不能再留在郑家。朕会派人去接手。”
安国公没有起身,继续道:“郑家私下里开了两座矿山,罪民一并献给皇上。”
姜韶华略一点头,示意陈舍人去扶安国公起身。
第752章 君臣(一)
至此,安国公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陈舍人将安国公的释然尽收眼底,心里哂然冷笑。
皇上说得没错。郑氏这样的庞然大族,宫中有太皇太后,朝堂军队都有人,有银子有私兵,想连根拔起绝非易事。一刀刀地割肉,一步步放血,郑家自然就会慢慢衰弱。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安国公低头央求:“皇上,罪民已经大半年没见过太皇太后娘娘了。恳请皇上开恩,容罪民去一趟景阳宫,给娘娘请安。”
姜韶华没有阻止:“也好。陈舍人,你陪着国公爷去一趟。”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两句:“太皇太后年岁大了,这几个月来断断续续病了两场,怕是再禁不住什么坏消息了。”
安国公一点就通:“皇上放心,我就去探望一眼,宽慰娘娘一二。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乱说。”
如今,最在意郑太皇太后凤体安危的人就是安国公了。有太皇太后这棵遮风避雨的大树在,郑家才有转圜腾挪的余地。否则,在叛国谋反的重罪之下,他有什么资格来求皇上网开一面放过郑氏一族?
安国公连连点头应下。
陈舍人陪着安国公离去。
姜韶华将安国公拿来的名单,又细细看了一回,然后令人去叫了陈长史过来。
“陈长史,这是安国公献上的名单。”
陈长史接过名单,看了之后,眉头皱了皱,又很快平复:“和之前那份名单相比,多了六个人。”
这六个武将,都在各地驻军里。一旦生乱,会给朝堂惹来大麻烦。
英卫营确实迅速平了豫州乱军。可朝廷大军一出动,就要消耗许多钱粮。打完仗,还要出丰厚的抚恤银子。另外,经历过战乱的豫州,无辜惨死的百姓不知凡几。朝廷要重新派官员前去,安抚民生,收拾残局。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令人头痛的大麻烦。
所以说,能以和缓一些的手段制止叛乱,才是最合算的。
现在放过郑家人算什么?等过个几年十几年,太皇太后闭眼归西了。再对郑家动手也不迟。
天子这般年轻,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姜韶华对陈长史道:“左大将军以雷霆之势平了豫州,震慑住了所有蠢蠢欲动的驻军,立了一大功。等左大将军班师回朝,朕要重赏左大将军!”
陈长史何等老道,立刻就咂摸出了另一层意味:“皇上是想彻底收服左大将军。”
姜韶华点点头:“是。”
“左锋此人,领兵打仗确实厉害。朕麾下的秦战孟大山只能领几千兵,刘恒昌倒是将才,不过,实战经验远不及左锋。这样厉害的武将,朕一定要收归己用。”
陈长史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道:“左锋靠着王丞相起家,对王丞相十分忠心。王丞相一日不退,左锋便会一日敬着捧着王丞相。”
说起左大将军,这一点倒也让人佩服。别的丞相党,要么像张尚书那般离心,要么像周尚书那样行事低调。只有左大将军,毫不忌讳,时常去探望王丞相,可谓坦坦荡荡。
姜韶华淡淡一笑:“戴尚书是个聪明人,主动告老致仕,朕便全了他的体面,不追究以前的事了,容他全身而退。”
“王丞相要是冥顽不灵,一直占着丞相的位置不肯退,朕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对付王家,和对付郑氏不同。
郑氏是外戚,有太皇太后撑腰,也是太皇太后的软肋。她以郑宸牵制郑氏,进而逼太皇太后一步步退让。太皇太后势弱,郑家就愈发是个好捏的软柿子。软刀子割肉放血,不到一年,郑氏这个庞然大物已经摇摇欲坠。
王家暗中的势力和实力,更胜过郑氏。王丞相是四朝老臣,门生故旧爪牙遍布朝野。
而且,王丞相在宫变中坚持住了立场。纵然他是个野心勃勃贪婪无度的权臣,也是有底线的。只这一点,就能让王丞相挺直腰杆。
更重要的是,当日她能顺利登基,王瑾的鼎力支持占了极大的功劳。大半的丞相党官员,跟着王瑾一同支持她。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借口,她确实不便对丞相党动手。
王丞相也是窥准了这一点,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家书房里。朝堂大事小事,他都会密切关注,通过王瑾来插手干预影响朝政。
这才是她真正的心腹之患,犹胜太皇太后和郑家。
陈长史听着话音不对劲,低声劝道:“削弱王氏,不是朝夕能成的小事。皇上不可心急。”
“再者,王中书令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就是看在王中书令的颜面上,也该对王氏缓和一二。”
王瑾身为臣子,确实是无可挑剔了,忠心勤勉且能干,私下里约束族人,整顿丞相党官员。姜韶华龙椅坐得安稳,王瑾要占三分功劳。
姜韶华略一点头:“王瑾私下向朕回禀过,他一直在劝王丞相主动致仕,给陈长史腾出丞相之位。只是一时劝不动罢了。”
这样的话,听得陈长史心里暖融融的,忙笑道:“臣在御前当差,为皇上办差分忧,就足够了。有没有丞相的名头,都无妨。”
“这怎么能一样。”姜韶华看着陈长史:“在朕心里,你才是大梁丞相。朕要给你正式的官位,让所有臣子对你恭敬低头。”
陈长史五十多岁的人了,听到这样的话,竟觉得眼眶发热鼻间发酸:“皇上……”
“张尚书自恃是资历老官位高,不将陈长史放在眼底。周尚书等人也不大恭敬。便是董尚书丁尚书杨尚书,心里也未必十分服气。这都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姜韶华沉声道:“朕最多容王丞相三年。三年以后,他不退也得退。”
“到时候,陈长史就是昭平女帝的丞相。谁敢对陈丞相不敬,朕就远远地打发了他。”
之前的话说得十分霸气,到最后一句,又露出些难得的任性。
姜韶华这样的姿态,也只在陈长史面前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