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多亏姑娘照拂,我们才能过两天安稳日子,如今姑娘要走,我又怎能袖手旁观。还请姑娘让我和拂雪护送你回去吧。”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来彰显诚心。
沈姝云与拂雪相处一个多月,在邱山伤愈后又帮他找了一份护院的差事,他做得很尽心,兄妹两个话虽少,邻里却没人不称赞他们踏实肯干,一片善心。
她知道二人有情有义,便不再推辞,取了个折中的办法。
“既然你有心护我,那我聘你做我的护卫如何?每月二两银子。”
听罢,邱山知道她是在照顾他们兄妹。
在城里做护院,一月不过三百钱,强一点的近身护卫,一月七百钱,能拿二两银子,至少得做到大管家的位置,他何德何能呢。
“我不是多得脸的大家小姐,跟着我,少不了要碰上麻烦事,不能光叫你们跟我吃苦,连点傍身的银子都攒不下来,是不是这个道理?”
沈姝云谆谆善诱,邱山抬头看她,满眼崇敬,再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一个大男人,不会说肉麻的话感谢,只得又给她磕了个头,“谢姑娘成全。”
第二天,拂雪被接来,沈姝云照样给她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聘她做了自己身边的侍女,平时帮忙打打下手。
第三天,少年依旧昏迷不醒。
天气晴朗起来,入夜后越来越冷,四个人挤在木屋里睡也睡不好,平时吃穿也不方便。
于是在第四天,沈姝云确认景延的身体状况恢复了些,便同邱山一起把他送进马车,四人一同往虞阳的方向去。
为了避免震到伤口,马车走的很慢。
少年就像睡熟了一样安静的坐在沈姝云身边,整个身体都依靠在她身上,被厚厚的披风裹着,垂落的额发遮住眼角的淤青,外人从窗外瞥进去,也只当是哪家姐弟一起出门,看不出异样来。
披风下,沈姝云轻轻揽着他的腰,在一下一下的颠簸中,将人带进自己怀里。
曾经精瘦挺拔的人,如今满身药味,被伤痛折磨的消瘦虚弱,像只刚出生的幼崽一样软绵绵的依偎在她怀中,更叫人生出怜悯来。
拂雪坐在对面看着,终于忍不住问出压在心底许久的疑惑。
“这位小郎君是姑娘的什么人?姑娘为他如此拼命,真叫我看不明白。”
沈姝云将视线从少年淤青的手腕上移开,转向对面的女子,声音浅浅。
“他是我的好友,对我有救命之恩。”
拂雪年纪比喜春大一岁,今年已经十八,又因离家北上之路经历了许多,看及笄之年的沈姝云,只当是看一个孩子,如今又做了人家的侍女,少不得多替她思索些。
“姑娘救下他容易,可曾想过,往后他要怎么活下去呢?”
这话引起了沈姝云的兴趣,叫她细说。
“豪门贵族豢养的死士,我见过不少,他们无亲无朋,过惯了听从命令、刀尖舔血的日子,要么为主子而死,要么一生活在暗影里,终身不得自由。”
“我也见过主家被抄后,重获自由的死士,他们有精湛的武艺却没有心,哪怕得了自由也不知该如何过活,不与人言,更难与人交心,最后不是换一个主子做老本行,就是暗中做些杀人放火的勾当,无一例外。”
“姑娘的善心,我看在眼里,我只是担心这位小郎君伤好后,仍改不掉死士的恶习,让姑娘伤心。”
看着对面投来担忧的目光,沈姝云意外的内心平静——她没想那么多。
“我救他是我觉得该救,如果放任不管,我会愧疚一辈子。未来如何,我并未细想,现在,只要他能活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她知道自己和景延不是一路人。
她心软、求生,贪恋人世繁华。
景延无心、视死如归,无欲无求。
正因为他拥有她所没有的狠绝干脆,为心中所信无所畏惧,才如此吸引她。
于是,她温柔的看向拂雪,“我不想未来,只要当下的每一天不留遗憾。”
软声细语入耳,在拂雪眼底掀起波浪,她垂眸深思,不由自主的看向门帘外的邱山。
沈姝云没有在意对面移开的视线,只轻轻捉了景延的手来,替他按揉腕上的淤伤,直到手指都酸了才停下。
她随意地垂手,身子靠后倚在车厢上,闭上眼睛小憩。
已近黄昏,这一闭眼便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一只耳朵尾巴都还没长开的小奶狗踱着小短腿,跌跌撞撞朝她跑来。一到她跟前就着急的哼唧哼唧。
又奶又软的声音,听的她满心欢喜,只觉得小狗可爱极了。
舍不得它难过,俯下身去抚摸她的后背,小狗却歪身一躺,把又白又软的肚皮露给她。她便如它所愿,揉起了它的小肚子,揉来摸去,自己的手心都变热了。
赶路的疲惫被这个甜美的梦驱散。
沈姝云身心舒畅的睁开眼睛,感觉压在身上的重量似乎轻了点,挪动下身子后再看,原本被自己搂在怀里的少年,不知何时挪回到了身侧,本分的枕着她的肩。
她看了一眼对面还在熟睡的拂雪,猜想是她把景延扶正的,就没深究此事。
本想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臂,却发现少年那只扭伤严重的手,五指正穿插在她手指间,牵住了她。
她不知道昨夜景延有没有醒来,又是如何凭着求生的本能一下一下缠上她的指尖。
只回握住他的手心,在他耳边低语。
“别怕,我不会抛下你。”
第23章 她便是他活下去的意义
景延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 一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与一个青楼舞姬相识在秋夜。他们之间没有惺惺相惜,只有软语温存间的彼此利用,春宵一度后, 相忘于江湖。
而那个刚刚出生就被舞姬丢弃, 卖给黑市人贩子的婴儿,就是他。
梦里度过的一生简直暗无天日,在他的世界里, 四季不分,无色无味,他的心是一块坚硬的石头, 他不靠眼睛和四肢去感受人间, 只靠两柄剑, 拼凑起对周遭的认知。
人间于他而言, 是一场下不完的大雪。
他在大雪里坎坷前行,身后无退路,身前无希望, 身旁更是空无一人。
许多事可以用刀剑解决,但更多的,那些需要用心去做的事, 他一件也办不成。因此,即便有过初露锋芒的光鲜,也很快就被打回原形。
他从空心的冰,变成了受人操控的傀儡,沉浸在熟悉的杀戮中,年复一年,斩下的头颅数不胜数,建立显赫军功, 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
所有人都有七情六欲,他却说不出哪怕一件非要不可的东西。
没有来处的人,要如何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呢。
于是,他在自己声名显赫的十八岁,迎来了人生的终点。
那一夜,军营哗变,曾经卑微臣服在自己膝下的几位将军纷纷向他举起了刀,可笑的是,他也从未信任过他们——身为死士的本能让他不会相信身边任何能称之为“同类”的人。
他单枪匹马从军营杀出,恍然间感到天地之大,竟无他一处容身之所。
短暂的犹豫后,他选择回京,不是因为他多么相信平昌王,只因为他朦胧的想要奔向什么方向,宁愿死在路上,也不愿留在此处束手就擒。
他握紧银枪,紧紧抓住这几乎与自己融为一体的杀器,是他与这人间唯一的连接。
回京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个柔弱的女子,奔跑在雪地上,身体似乎比飘落雪花还要轻,手无缚鸡之力,自己只要轻轻一捻就能拧断她的脖子,可她却那么拼命的向前跑,一刻都不曾停。
她要去哪里呢?
她坚定的目光在看向何处?
那一刻,仿佛迷途的人望向黑暗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她对他或许没有任何意义,又或许,她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于是他在她面前勒紧了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不认命的女子,透过她水灵的眼睛,看到了她身上饱含的、自己却不曾拥有的,身为人的信念与灵魂。
刹那间,他头脑里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他要留住她的命。
在前途未知的雪里,他接住了一朵花。
当冗长的梦渐渐被雪白填满,景延久违的睁开眼睛,看到了头顶的青纱帐,对面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外,是染上金黄的树,秋意浓浓。
他缓了好久才感觉身上有了力气,转头看向屋内,摆设古朴简单,堆满了书架的医书,显眼的衣柜和桌上雪白的瓷碗。
像是女子的闺房。
外头吹起一阵风,刮的窗框轻晃,正当他以为冷风要涌进屋里,门从外头推开,轻手轻脚走进来的,是面若桃花、衣若摆柳的温婉少女。
眼中灰暗的世界闯进一抹亮色,景延顿时感到心口一震,又是那股奇怪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
“你醒了?”沈姝云看到苏醒的少年,倍感惊喜,忙不迭走近上前。
熟练地从被下摸出他的手来把脉,又翻开被子,轻轻翻过他的身体,查看他后背的伤口恢复的如何。
一边做这些,一边同他道:“你已经昏睡半个多月了,伤的太重,我不敢给你下猛药,只用些温和滋补的药养着,虽然见效慢,好歹不会再伤了你的身子。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到她问话,景延不得不把视线转过去,看她自然而然的坐在床边,离自己不到一掌距离。
如此亲近,直叫他的心又惊又乱。
“你……”他试着开口,声音又干又哑,喉咙里散开一点血腥味。
沈姝云忙制止他,去端了水来喂给他,“慢慢来,别着急。”
温水入喉,痛感缓和了一些。
景延躺回枕头上,隐约嗅到床榻间少女的馨香将他轻柔包裹,外头已是深秋,自己却好似身处初春,眼里心里,皆是暖意。
他看着沈姝云的脸,不施粉黛,素钗简发,却比任何他见过的人都要美。
看了一会儿,心虚地转开了视线,声音郑重道:“你救了我,从今往后,我的命就归你了。”
闻言,沈姝云哭笑不得。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听她不要,景延心里一空,又道:“那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是想让我为你做的事?”
“我救你,又不是图你报答我。”沈姝云将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平静地看着他
本以为是带着玩味的闲聊,却看到少年的眼神渐渐暗下去。
“说起来,我的确有件事要你帮忙。”她忙转了话锋,在他逐渐亮起的眼眸注视下,一本正经的告诉他,“你明面上已死,为了保住你,我自作主张叫人为你弄了户籍,如今你便是我阿兄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义弟。”
听到这,少年的眼中多了些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