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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庄,王家茅草屋里。
母亲已下葬多日,王安济忍着伤心,在牌位前烧完纸钱,随后去东侧屋,开始收拾父母留下的医书。
父亲行医三十余载,母亲是父亲最好的学生,他们一直希望他学习医术,继承他们的衣钵。可父亲晚年病重,花光了家中本就不多的积蓄,母亲也只能入沈府为奴,挣点药钱。
当年再苦再难,父母都没有卖掉这些医书,如今王安济独自守着破茅屋,自己又天生愚钝,在医术上根本不开窍。
不如卖掉这些书,置办几亩田地的好。
他将书一箱一箱抬上拖车,正要抬最后一箱,听到外头有人喊。
“家里有人在吗?”
闻言,王安济麦黄的脸色一红,忙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屋里走出来,果然就在篱笆院外看到了正朝里张望的絮娘。
他笑着迎上去,走到篱笆前才发现,絮娘身边还领着个玲珑可爱的女娃娃,正是他娘照看多年、十分疼爱的沈家小姐。
“快进来,我给你们煮茶吃。”王安济打开门,邀两人进堂屋。
一进院子,沈姝云松开絮娘的手,径直跑向了拖车,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医书。
王安济正要解释,就听女童声音软软道:“阿兄家里若是放不下这些书,便都卖给我吧。”
二人一个是王嬷嬷的亲儿子,一个是王嬷嬷看大的姑娘,同住在白水庄,王安济也是看着沈姝云长大的。
本以为母亲死后,自己只能对沈家小姐敬而远之,没想到还能再听她喊一句“阿兄”。
他憨憨一笑,“小妹若是想要,阿兄送给你便是了。想当年娘教我医术,我怎么都不开窍,还不如在一旁听热闹的小妹学得快,白费了娘的苦心,真是惭愧。”
听罢,沈姝云从袖子里摸出银两,正要拿给王安济,手还没伸出去就被絮娘按住。
“姑娘,他都说了要送你。”
絮娘使劲儿给她使眼色,看她小手里抓着比手掌还大的五十两银子,直后悔自己不该把钱匣子和钥匙给她。
沈姝云拍拍她的手,“絮娘,钱放着又不能生钱,母亲和嬷嬷一定也不希望我坐吃山空。”
小小年纪,说话倒是一套又一套。
絮娘虽比沈姝云大六七岁,却没读过书,不会算账,也不懂得管钱,见自家姑娘心有成算,便不再阻拦。
王安济几番推拒,沈姝云还是把银子塞到了他手中。
“阿兄拿去买几亩地,添两身新衣裳,再盖两间砖瓦房,免得淋雨受冻。”
絮娘随口应和,“可不是么,就住这破草房,等过两年到了年纪,娶妻都说不上好人家。”
闻言,王安济羞愧地低下头。
沈姝云轻笑,瞧他们一动一静甚是有趣,从中调和,“阿兄别听絮娘乱说,只要你把日子过好,不愁娶到心爱的女子。”
“我们姑娘是好心哄你呢。”絮娘插着腰,朝王安济耸耸鼻子,颇有些娇俏意味。
王安济不好意思的收起银子,请二人进屋吃茶。
给王嬷嬷上过香后,三人一道回庄子。
王安济将医书和医箱拉进沈姝云的小院,有好事的婆子来问,便说是沈姝云因王嬷嬷去世,伤心的厉害,才从王家找来这些旧物搁在卧房里,聊表哀思。
六岁的小娃娃能有什么心思,婆子们本就爱躲懒,又见王安济和絮娘勤快,用不着她们出力,便更不爱往沈姝云跟前凑。
不过两日,院子里又清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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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入三月,天气渐暖,沈姝云对着敞开的窗看书,短小的手臂压住桌上的纸,看着医书记重点。
院子里,絮娘站在太阳底下晒被子,看到窗里神情认真专注的小姑娘,总觉得恍惚。
自从王嬷嬷没了,她就感觉姑娘像变了个人似的。
似一夜间,从小娃娃变成了大人。
沈姝云的心全铺在书里,没有在意絮娘满脸疑惑的表情。
前世,她舍不得嬷嬷珍视的医书被卖,将行医工具和医书都收在了自己身边,只闲暇时翻看一会打发时间,却因张妈妈念叨她“正经人家的小姐不该看这些杂书”,懵懵懂懂地,被教导着去读了女德女诫。
自从看了那些书,性子是越来越软,不敢发脾气,更不敢该为自己争取什么。
如今重活一世,她不想再听那些委屈自己的大道理,只想学些实实在在的,不让自己的童年岁月虚度在悲哀的等待中。
“呀!”
沈姝云正把弄经络铜人,突然被身后一声惊叫吓到,铜人差点掉到地上。
她回头,“絮娘,你叫什么?”
絮娘抱着空了一半的钱匣子,满脸惊恐,“姑娘,咱们院里遭贼了!我上回看时,匣子还是满的,这才几天,怎么就剩这点了?”
沈姝云松了口气,“钱是我拿的。”
“姑娘你才多大,若要吃穿,打点下人,让我去做就好了,怎么能自己拿钱给他们,那些黑心婆子,恨不得把姑娘手里的钱都扒干净才甘心。”
“你别叫嚷。”沈姝云看墙外没人,小声同她说,“是我托阿兄替我去跑一趟朔州城,买几间铺子。”
“姑娘把钱给那个榆木脑袋了?”絮娘放低声音,眼神幽怨,“他那么笨,身上带着那么多钱,别给人骗光了才是。”
“阿兄不笨,只是为人憨厚些。”
沈姝云从身上摸出一张契书,“你瞧,我已叫他去过一趟虞阳,替我出面买下了这间铺子,阿兄办事勤快,谈来的价钱也合适。”
虞阳隶属朔州,朔州城比虞阳城大得多,有了一次买卖的经验,沈姝云才放心让王安济去朔州买更大更贵的铺面。
如今她在白水庄能信任的人,就只有絮娘和王安济。
她六岁,絮娘也才十三岁。
三人中只有王安济是十六岁,又因为常年做活,生的身板壮实,看上去像是十八九,出面谈生意才不会被人看轻。
那些铺面,都是她前世有所记忆,知晓那几条街的铺面租金在未来几年会水涨船高。
学着安身立命的本事,也该置些产业傍身,日后才不会为了一点月钱跟人低声下气。
看到契书上加盖的印鉴,絮娘不识字也知道这是经过官府认证的正经红契。她的眼神从怀疑转为钦佩,紧接着更加疑惑起来。
“姑娘,你小小年纪,怎么突然又要学医,又买铺子,我都不懂要怎么买卖铺面,你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
絮娘眉头紧皱。
“姑娘……你别是中邪了吧?”
沈姝云伸长手臂,点在她眉心,轻轻揉开。
“傻絮娘,书中自有黄金屋,多看些书,知道的事自然就多了。”
絮娘似懂非懂的点头。
沈姝云收好契书,回身去继续摆弄铜人,听微风徐徐刮过树梢,沙沙作响,时不时还会想起前世的破庙,那场大雪,模糊不清的菩萨像……和那个依偎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分明是前不久才经历过的事,如今想来,中间已隔着时光荏苒、沧海桑田。
窗外风云变幻,昼夜更替,树叶绿了一茬又一茬。
春去秋来,时光飞逝,前世的记忆模糊在少女捻页的指尖,转眼已是今生又过六载。
第3章 林中逢君
盛夏,白水庄后的山林茂密葱郁,树冠顶飞过白鹭,碎石间流淌清泉。
苍老的古树下,少女着一袭青绿衣裙,蹲在蜿蜒横亘的树根旁,用小铲子采下附生在青苔上的草药。
林间虫鸣鸟啼声此起彼伏,沈姝云两耳不闻,将草药和铲子一起放进竹篓,仰头透过树叶的间隙看天顶的太阳已偏西,便知到了该返程的时候。
此时,山中水汽已消,自半山腰望下去,满眼葱绿生机,一片空灵悠远之景。
沈姝云背上竹篓,小心踱步。
一个时辰后,她走出密林,在平整空旷的田间看到了急的在田埂上踱步的絮娘。
十八岁的絮娘已抽高身形,生的标致又丰满,乌黑的发际间簪着两朵紫红色绢花,随着她跑来,花瓣在发间一颤一颤。
“我的姑娘啊,这山就那么好?你三天两头往里去,先前被蚊虫咬了一身包,痒的睡不着,这么快就忘了?”
絮娘跑来她跟前,拉着少女纤细的手腕,担忧的观察她身上有无刮蹭受伤。
沈姝云笑笑,把腰间挂着的一圈香囊指给她看,“我制了两副驱虫驱蛇的药包,放进香囊随身带着,蛇虫鼠蚁便不会近我的身。”
絮娘看她身上真没多什么印子,才放心。
两人同行,走在田埂上,絮娘低头看自家姑娘,身子纤细不说,这都十二岁了,胸口还没什么变化,更不见她身上来红。
她小声提醒:“姑娘如今制药配药的本事见长,也该对自己的身子上上心。”
“我听那些婆子说,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便要议亲。老爷在京里做官,哪怕不为姑娘,只为他自己的前程,也定会给姑娘选个如意郎君,咱们还是早早准备着好。”
“姑娘,你虽喜欢这山呀水呀的,可终究不是庄里的农丫头,如今长大了,与其每日捻针采药,不如去跟张妈妈学学家里的规矩,日后回了沈家才不会被老爷夫人看轻……”
絮娘的声音越来越轻。
沈姝云听出她语气中的感伤,伸手去牵住她的手。
“张妈妈又到你跟前念叨了?”
“我可不是听了那老货的撺掇才来哄姑娘听话,只是……”絮娘啜泣一声,偏过脸去,“都怪我爹娘,非要让我嫁人,姑娘你也是,说什么都不肯留下我。”
沈姝云微笑,“阿兄是个好人,你也是真心喜欢他,你们成婚,我自然一百个愿意。”
语气一顿,又道:“与人为奴为婢有什么好,这些年你也攒了些体己,阿兄勤奋又能担得起事,你们夫妻同心,都是自由身,不必看人脸色,往后日子好着呢。”
“可我舍不得姑娘。”
絮娘说着,两眼沁出泪来。
沈姝云抿唇,仰起头来,雪白的小脸嫩的像春日里将开未开的花苞。
“我又不是明天就走,咱们都在一处,你想我,便像阿兄一样,随便找个由头进庄院来见我就是了。”
“姑娘身边不能没有可信的人啊,你是没看见,那张妈妈一听说我要走,乐的跟什么似的,她就等着姑娘孤身一人,好拿捏你,算计你的体己钱呢。”
说起张妈妈的黑心眼,絮娘眼眶的泪生生憋了回去,心头又升起一股无名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