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闷热, 沈姝云只穿一身水青色的襦裙搭桃色对襟, 踩一双浅樱色绣鞋。因着天热,又是出城走动,怕穿厚了容易出汗, 连内裙和袜子都没穿。
这本是她跟絮娘学的小聪明,往年常常如此,今日才感到后悔。
她整个人被景延抱在怀里, 闷热的两具身体隔着薄薄的夏裳, 轻易就能感知到对方的体温。
直觉告诉她不该与男子有如此亲昵的距离, 便僵硬着身子往外靠, 可每次随着他步伐向前迈进一步,就带动她的身体往后撞一下。
每每分开一寸,都要撞上去一回, 终于在轻微的撞了三次后,她认输了。
他的胸膛好硬,撞的她肩膀疼。
沈姝云闷声咬牙, 想跟他说些什么,可这山寨里的军士多的数也数不清,打从一进寨门,就是遍地的人,清一色的士兵打扮,走一路,看一路。
两个副将远远的跟着二人,前头不远还有士兵引路, 这哪是进了山寨,分明是军营。
“将军,这是先给您打扫出来的房间。”
前头的小兵打开了房门,景延抱着人径直走进去,沈姝云正庆幸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却见那门边的小兵低着脸从外头把门关上了。
虽说关门能防外头正中午的暑热,可她总觉得不大合适。
终于等到景延将她放在桌上,她便问了最想问的,“你怎么会在这儿?”
其实后头还有很多,比如是跟随平昌王的军队来此吗?当初说去从军,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身上是不是又添了很多伤……
只是许久未见,如今又是一副让她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许多真心话竟都说不出口了。
“我带先锋营前来探地形,摸京城防守的兵力,需要一个临时据点,正巧发现这儿有个规模不小的山寨,就打下来了。”
景延语气平静,姿态娴熟的拔出腰后的短剑来,为她割断手上的绳子,又单膝跪下去,割绑在脚踝上的绳子。
沈姝云高坐在桌上,柔软的襦裙垂落,勾勒出女子双腿纤细的弧度。
似是担心误伤她,景延这次的动作很慢,慢到她都觉得自己看他头发看的有点久,不自然的转开视线,又找起话题。
“你什么时候练的枪啊。”
“刚进军营就开始练,只在战场上用。”
“我听他们喊你将军,还有副将在侧,外头那些人都是你的兵?”
“嗯。”
听他宠辱不惊的回答,已然有了大将风范,沈姝云有种“看着孩子长大”的欣慰感,同时也感到了两人之间的差距——
他非池中物,早晚要一飞冲天,而她只是长在池边的一株荷花,志向不大,能陪他一时,却不能陪他一世。
三年前分别之时,她已经有了这个觉悟,如今再见,更加深了这个念头。
景延取下割断的麻绳,盯着她骨感纤细的脚踝,眼神晦暗,目光沿着被绳子磨红的痕迹一圈一圈绞紧,轻吐一声。
“阿姐,你待我生疏了。”
“毕竟三年没见,你都做将军了,咱们哪还能像过去那样,叫人看到会笑话的。”
沈姝云不好意思的笑笑,忽然感到脚踝上擦过什么东西,低头去看时,他却正好站起来,高大的身体站在自己面前,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叫她连方才脑中想的是什么都忘了。
半晌,她从桌上下来,活动一下手脚,便要同他告别。
“既然你有军务在身,我就不打扰了,寨门前头的路能通到山下吧……”
“你不能走。”景延收起短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不等她问,便细致的解释,“我这趟只带了五千人马,策应的左翼军右翼军各两万人马都在几百里之外,八万主力仍在朔州境内,不到攻下京城,先锋营的位置便不能暴露,阿姐如此聪明,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不知道的话还能走,可他都把如此要紧的军机向她泄露完了,这下不到攻下京城,她是真走不了了。
沈姝云不知道该说他是信任自己,还是故意带累她,只能公事公办,答应下来。
“我知道了,我不出山寨就是。”
闻言,景延阴沉的眼神顿时像化了一潭春水,俯身凑到她跟前,几乎要将脸贴到她脸上。
“许久未见,阿姐还会像从前承诺的那样,待我一如往常吗?”
少年俊美的面孔贴上来,眉目如画,皮肤在自然的光线下泛着冷白,鼻梁高挺,青色血管从锁骨延伸到下颌,随着薄唇轻言,连带着喉结上也轻轻颤动。
沈姝云一时竟看愣了,察觉自己的失态,忙低下头,却看到他交领里露出的小块胸膛,因暑热沁着薄汗,呼吸间心口起伏,相隔一尺的距离,她耳中静得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今日一整天都不安生,又是坐马车颠簸,又是在竹林里打转绕圈,又被人绑到这山寨里,还碰上了多年未见的景延。
她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愁。
在她犹豫思索时,突然感到袖口被人扯了一下,低头一看,是景延的指尖勾进她的袖口,孩子似的绕指打转,扯她的袖口玩。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
尽管他变化很大,但某些地方却没变。
“掌握京城者,便是真龙天子,等打完这一仗,我便不用再东奔西跑,升官之余,若能有个家回,就再好不过了。”他的指尖缠绕袖口,不断往手腕靠近,在某个不经意触碰的瞬间,握住了她的腕。
久违的亲昵让沈姝云深感怀念,听景延说这些,她何尝不知他除了自己这个半路认的“阿姐”,一个亲人都没有。
心一软,便替他和自己想了个法子。
“正巧我打算从沈家出来自立门户,看中了一座大宅子,你若要立府,我们便一起买下那宅子,明面上算做一家,实则分住东西两府,又有体面,又能彼此照应,可好?”
“阿姐的主意自然是好的。”少年轻轻摸索她的手腕,灵活的指尖如同藤蔓,越握越紧。
他目光深沉,“可我想知道,若不是恰好碰见我,阿姐会想和谁一起买那宅子呢?”
“当然是我自己买。”沈姝云抬手敲了下他的肩膀,“那宅子是前朝一个名臣留下的,若非新帝不能用人,他一个老臣也不会举家搬回故里,留下个风水位置俱佳的宅院,让我捡个大便宜,我已交了定钱,必要拿下它。”
看她说话的语气变得自然,可见她是真心喜欢那座宅院,更是在碰到他之前,并未动过与人分享它的心。
景延稍稍感到安慰。
“将军。”外头有人敲门,隔着门禀报,“山寨中的粮草辎重已经清点完毕,请您一阅。”
景延并未应答,只温柔同沈姝云说:“阿姐先在这里住着,若觉得乏味便叫门外的校尉陪你四下逛逛,我处理完军务便来陪你。”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她乖乖应声,看着少年走出去,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过去三年,自己的相貌没多大变化,景延却像长开了似的,又因在军中多年,一身肌肉修长饱满,比同龄人都健壮许多。
不说被他抱着,只跟现在的他同处一室,她都忍不住紧张。
她本就计划在外躲两天,装作已被谋害,如今人在山寨里,外头人看来,她便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倒把戏做得更真更全了。
安排好的车夫等不到她,城门下落之前就会离开,她只需要托人去告诉王安济一声,让他们知道她安好。
环顾一眼屋子,布置简陋,但屋顶墙面都很结实,再回想一路从寨门到这儿走的距离,足以看出这山寨之大,过去至少能容纳千人。
可景延说他带了五千人,恐怕不够住。
在外头挤满士兵前,她打开了门,外头果然有个人。
比起看守,她更相信这是景延安排来保护她的,毕竟她是这堆人里,唯一一个女子。
校尉看上去也才十五六,眉目清秀,个头也跟她差不多高,加之是景延安排的人,沈姝云很容易就对他生出亲切感。
“小校尉,能求你帮个忙吗?”
“姑娘客气了,将军安排我来照应姑娘,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就是。”校尉恭敬低头。
沈姝云便不同他客气,直言,“我被人掳到这儿,家里人还不知道,未免他们担心,能不能派个人去城里,给他们透一点我的消息?”
“这个不难,姑娘的家人住在哪儿,要带什么口信,只管告诉我,我去安排。”
“那太好了。”沈姝云大喜,将王家的住址说给他,还取了一件头上的绒花做信物。
校尉带着信物和口信离开,转眼就送到了山寨的后山里。
一块松软的洼地里刨了一个深坑,士兵正把山匪的死尸丢进去,现下已经填满了半个坑,还有源源不断的尸体正从山寨里抬过来。
景延站在洼地边缘,听完刚刚收到的军情,派人传信调兵,又见那校尉走来,手里捧着女子发间的绒花。
“她给你的?”他捏起绒花,放进掌心轻揉。
校尉如实答:“沈姑娘要给家人带口信报平安,这是她给的信物。”
“可以,着人去办吧。”
景延将绒花还回去,一边是死气沉沉的尸坑,一边是已经掩盖了血迹,看着整洁干净的山寨,沈姝云就在那里头。
校尉已离开,他心里仍然止不住的想,早知她到了京城,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见。
他与阿姐,定是有缘的。
看她着装打扮,仍是闺中女子,可见与那书生并未成好事。
男未婚,女未嫁,这一次,无论用什么手段,他都不会再让阿姐离开他半步。
*
沈姝云枯坐在房中,本以为要等很久,可过去不到半炷香的时间,那校尉就回来了。
站在打开的门外告诉她:“人已经带着信物出发了,未免惹人生疑,要等明天早上才会出城回来,烦请沈姑娘等一等,不要心急。”
“送出去就好。”她放下心来。
想着自己还不知要在这儿待几天,便请校尉带她去山寨各处逛逛,认一认路,免得吃饭都找不到灶房。
二人离开这方僻静的角落,外头便是看不到头的攒动人影。
军士们一大半在操练,一大半在清扫院舍,每人都有事做,即便见了军中罕见的女子,也只敢偷偷瞅两眼,没人敢上前来,更别说像地痞流氓一样做那些轻薄事。
见他们军纪严明,操练得当,与印象中反王的大军简直大相径庭。
她好奇问校尉:“你们是为谁效力?”
“自然是景将军。”校尉脱口而出,挺起了胸膛,眼中满是自豪。
“我不是问他,是问最上头的那个。”
校尉想了想,“那应该是侯爷。”
怎么是侯爷,为什么说应该?沈姝云很诧异,“我听景延说,在朔州有五万大军,那些人都是听命于侯爷的吗?”
“那倒不是……嗯……哦,我知道姑娘问的是什么了。”校尉回过味儿来,流利答,“我们是忠勤王旗下,原先听命于定远侯,可两年前,侯爷突发头风,无法处理军务,渐渐便将权柄交给了景将军。”
短短几句话,让沈姝云的头脑混乱起来。
忠勤王那般庸才,前世还未起兵就被景延屠了王府,怎的现下成了赢面最大的王爷?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平昌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