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儿子又没有伤筋动骨,您何必如此责难他们。”
他不忍的看着三人背后血淋淋的伤,快步走到宇文铮面前求情。
“父亲,真的够了,儿子就这三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卫,您真要打死了他们,便是折了儿子的左膀右臂。”
闻言,宇文铮冷冷的瞥他一眼,片刻后,抬手叫侍卫停下。
“曜儿,我为你选来这几个人,是要他们成为你的爪子,你的耳目,你的盾。不是要你带他们出去胡闹,乱了尊卑次序,竟连主子的安危都不放在眼里。”
定远侯说着,以手杖撑地,站起身来。
“是儿子的错。”宇文曜扶住父亲。
因早年征战落下的腿伤,定远侯行动不便,如一只年迈的虎王,整个人高大却干瘪,眉目间尽是凶狠的戾气。
他敲打儿子,“日后再不许说这话,做主子的,即便有错,也是下人不知规劝周旋,没有主子在下人面前认错的道理。”
“是。”宇文曜低头听训。
父子二人进屋里去说了好一会儿话,三人暴晒在太阳地下,跪在中间的瘦高个子已经坚持不住,倒了下去。
最年长的青年也频频点头,似要昏厥。
而身材精瘦的少年,满头豆大的汗珠,脸色发青,生生将嘴唇咬出血来,眸底仍是一成不变的死寂。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宇文铮才让宇文曜扶着缓步走出来。
站在廊下审视三人,略过头两个,视线定在岿然不动的少年身上,流露出些许欣赏。
“好了,把他们带下去吧。”
宇文曜忙使眼神给一旁看守的侍卫,照旧给他们带去止血散,救心丸。
像这样的刑罚,在侯府中每隔一阵便要上演一次,宇文曜儿时还为此哭过几回,可后来明白了父亲的苦心,知道唯有如此驭下才能确保他们忠心不二,便接受了父亲的作为。
他生在侯府,未来要接下父亲朔州兵马司的重担,扛起整个宇文家的荣耀,自不能为了这些小事动摇心性。
从院里出来,宇文曜依然感觉胸膛里闷闷的不好受。
家里小厮匆匆来传,“世子爷不好了,夫人的腹痛又犯了,疼的厉害,险些要晕过去。”
“还不快去请大夫。”突发意外,宇文曜才从方才的沉重中抽回神来。
小厮为难,“夫人这病反反复复多年,城里能请的大夫早都请遍了,都说根治不得,上回开的药还能管两三个时辰,这回再吃,连两刻都撑不过。”
宇文曜皱眉,“朔州城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出一个能治好我娘的大夫。”
此时,一个在外院修剪草木的婆子悄悄放下工具,缓步走向前来。
“世子爷,请恕奴婢多嘴,奴婢知道一人,或许她能治得了夫人的顽疾。”
“说。”
“槐荫街的平安药铺里有位沈大夫,妙手回春,最善妇人之症。”
“何以见得?”
“奴婢的儿媳生产后落了下红之症,访遍城中名医也不见好,上个月,听说有位女医能治此症,便去平安药铺拜访,开了几副药回家,这才吃了一月,身子便爽利了。”
那婆子说的有鼻子有眼,宇文曜心疼母亲为顽疾所困,不再迟疑,立刻派了小厮去请。
*
平安药铺,看诊拿药的病人排到了门外街上,不看病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往里瞧。
人头攒动的铺里,一妙龄少女坐在桌后为病人诊脉。
一身嫩黄襦裙配草绿色短褂,发髻间簪两朵鹅黄绒花,两侧发带垂下青色流苏,整个人如辉色朝阳倒映在桥畔绿水中,生机蓬勃,叫人看了便心生暖意。
“白术二钱,夜明砂三钱……”
沈姝云诊完脉,口述药方,坐在桌旁的喜春动笔写下后,交给病人,再由铺子里的伙计带病人去柜台前拿药。
柜台后,药铺老板看着少女为人看病时心无旁骛的神情,欣慰的笑起来。
三年前,隔壁铺子搬来一家四口,当家的男人带着他小妹过来,说是想让小妹来药铺里当学徒。
那时他还觉得,一个柔弱的女娃娃怕是连药名都认不清,不想小姑娘知道的草药比他还多,甚至熟读医书,连针灸都略知一二。
三年间,他眼看着沈姝云从一个抓药的学徒长成现在医术精湛的女医,心里颇有识得美玉的自豪感。
只是小姑娘今年来渐渐长开了身子,容貌更是愈发出挑,在外坐诊,惹了不少歹人注意,他得时刻分心看着,以防出事。
正想着别出意外,意外就来了。
外头一个小厮匆匆跑进来,左看右看,瞧见铺子里只有沈姝云一个女医,二话不说便上来拉扯。
“沈大夫快跟我走一趟。”
沈姝云正给人看病呢,突然被一生人从桌前扯过袖子去,登时脸色不好。
喜春忙起身去扯掉那人的手:“你是何人,何故拉扯我家姑娘?”
被两个姑娘盯着,身后又是一大群等着看病的百姓,小厮只得气喘吁吁的解释。
“定远侯夫人顽疾复发,腹痛不止,情况实在紧急,烦请沈大夫跟我走一趟。”
侯府?
沈姝云打量小厮的着装,像是那么回事,又看向药铺老板,向他求证。
侯夫人为顽疾所扰多年,药铺老板与城中大半的大夫都有来往,知道此事不假,便出面许了这件事。
“救治急症为先,你先去侯府,这里的病人交给我。”
“那好。”沈姝云起身。
小厮恭恭敬敬的请她出门去坐轿子,喜春也背上药箱跟着坐进去。
轿夫脚程快,转眼便到了侯府。
二人被小厮引着进去,到内院时,转由侯夫人身边的二等女使带领。
穿过一片深色压抑的园林布景,才到候夫人所居的高墙深院。
进屋,打从门口开始数,光伺候在床边的正经女使就有四个,进出端茶倒水的小丫鬟就更多了,看都看不过来。
沈姝云心道:这贵妇人有那么多人伺候,却也因疾病过不得安稳日子,可见在病痛生死面前,没有贵贱高低之分,人与人都是一样的。
女人之间没有那么多忌讳。
沈姝云把过脉后,心有推断,直接让人放下床帐,净手后去探她的下腹,果然摸到一个硬邦邦的肿块。
诊完病症,侯夫人已痛到晕厥,身边的大女使遣散了其他人,忧心忡忡的问:“姑娘,您可曾诊出我家夫人的病因?”
沈姝云掏出帕子擦擦沾了血丝的手,说道:“宫体内生一肿块,挤压小腹,年岁越久,肿块生的越来越大,如今都顶到外头来了,才导致腹痛难忍。”
“那要怎么治呢?”
“肿块长到这种程度,只怕要开刀。”
“开刀?”
大女使见沈姝云不过是个年近及笄的少女,又不是从医数十年的老大夫,就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让她诊治。
这会儿听说要动刀,心中更是又惊又疑,不好当面驳斥,也不敢替晕过去的夫人做决定。
三年来,沈姝云医治过的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习惯了他们初时会因她的年纪而产生不信任。
她不费口舌,收起行医用具。
只道:“相同症状的妇人,我去年冬天治过一个,人就住在甜水巷,同样是开刀取肿块,你们若不放心,过去一问便知。”
“若决定了按照我的方法来治,明日不要让夫人进食,午时之前去请我。”
说罢,已收拾好东西,接来诊金后,与喜春出门去。
在女使的引路下,二人再次走过侯府蜿蜒曲折的回廊假山,仿若幽暗迷宫,与来时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色。
喜春跟在她身边好奇的四下张望,小声在她耳边感叹侯府又大又静,虞阳的大户跟这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姝云垂眸,心下感慨。
她们身在市井,以自由身进得高门深宅,自然羡慕这儿的富贵。却不知这府里的妇人,要出去一趟有多难。
走的久了,耳边只听到阴恻恻的乌鸦叫,喜春羡慕的语气也静了下去。
“怎么了?”沈姝云发觉她情绪低落。
喜春摇头,“没事,我就是觉得这儿没什么人气儿,待的久了,怪吓人的。”
前头领路的女使听到二人对话,向后瞥了一眼,插话进来。
“想是二位姑娘少来我们这样的权贵之家,整个朔州城,谁不知我们定远侯府最重规矩,侯爷治家严厉,别说是粗使下人,就连三岁娃娃,进了侯府也得学会闭嘴噤声,免得扰了主子们的清静。”
沈姝云看出对方的傲气,便逢迎两句。
“姐姐说的是,侯府的贵气养人,连姐姐都是一副千金小姐做派,哪里是我们这些市井小民能比的。”
少女嘴甜又带笑,女使哪受过这样的奉承,心里美的,走路都捏起兰花指来。
“是吗?”
一句男声不适时的插进来。
三人循声望去,前头走廊的拐角处走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他的视线绕过女使,径直落在沈姝云身上。
“我倒觉得,姑娘清水出芙蓉,比那些惺惺作态的富贵小姐要美的多。”
眼见此人,沈姝云感觉有些熟悉。
女使忙屈膝行礼,“给世子请安。”
又侧过身介绍,“这位是来给夫人看病的沈大夫,已经诊完脉,奴婢正要送她出去。”
“见过世子。”沈姝云垂眸。
看到记忆中立在青雾里的纤瘦少女长成惹人怜爱的娇嫩花朵,宇文曜舍不得移开视线,嘴角扬起笑意。
待转头去看女使,又换上了一副威严面孔,冷冷道:“让你送客,你倒借着侯府的名头在贵客面前耍起威风来。”
闻言,女使紧张地跪下叩头,“奴婢知错,还请世子恕罪。”
本就阴森的府邸,因这一幕,更添几分窒息的压迫感。
沈姝云心生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