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刀子仿佛刮在他身上一样。
她下手极其果断,没有一点儿犹豫迟疑。
等所有伤口都处理完,重新换上另一种药,包扎好,江罗春给谈礼身上盖被子的时候,他已经出了一身的汗,明明他就只是站在旁边看而已。
现在谈礼没办法穿衣服,就只能盖上被子,也幸好不算太冷。
“接下来怎么办?”
江罗春问。
沈南星:“接下来,大概到晚上,他就会开始痒,很痒很痒很痒。”
从疼,到痒,都是为了刺激他的神经,唤醒他的意识,让他的意识突破屏障,掌控身体。
第一阶段的疼痛,特别疼,但没有奏效,江罗春知道原因,不光是谈礼很能忍疼,他也是,他们都受过训练。
但是痒的话,他也不太清楚。
给谈礼收拾好,江罗春就也跟着沈南星走了出去,在堂屋里坐着喝茶说话。
“我听说你打算考京市医学院?”江罗春道。
沈南星点头。
“你家在省城什么情况?”江罗春问。
沈南星也没隐瞒,把自己外公是秦安平的事情给说了。
江罗春愣了一下:“你外公是秦先生!”
“你知道?”
“省城不知道秦先生大名的,怕是少之又少。现如今全国到处都在平反,我从别人口中听说一些秦先生当年的事,多少人都为秦先生惋惜,你家里人没……”
江罗春没说完,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沈南星也不避讳,笑了笑:“外公只有我妈妈一个亲生女儿,我妈妈还在劳改农场,这么多年我都没联系到妈妈。春节前我本打算高考完拿到录取通知书,就去省城看看能不能托关系,找找我妈妈,以及处理我外公家的事。但谁料我竟然没考上,而后又出了一连串的事,我分身乏术。”
实际上因为上辈子的经历,她已经知道,妈妈早在去农场的第一年就落水失踪,生死不知,但她不会放弃,会一直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只是她现在需要借助外力去调查。
那个外力就是梁书记。
沈南星微微抿唇,如果只是上次她扎那两针之后,梁老太太没再做其他措施,那她的头疼也差不多又要到发作的时候了。
江罗春想了想说:“等我回去,仔细打听一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再跟你联系。”
沈南星点点头:“那就谢谢了。”
江罗春又看了一眼屋内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他迟疑片刻,说道:“我明天一早就得走,省里工作上不能离开太久。不过以后就在省里工作,也近便不少,我给你留个电话,有什么问题直接打电话找我。”
“行。”
两人说着话,谁都没注意到身后屋子里,床上的某位植物人,手指又动了。
但也就是短短一瞬,好像那一下,就要了他全部力气。
入夜。
沈南星早早就睡了,她现在是典型的早睡晚起,脑子里什么多余的事都不想,一点儿心都不操,只专心养自己的身体。
而另一边屋子里,江罗春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跟谈礼说着从前在部队里的事,说任务的事,说他受伤离队之后,大家也都四散分开,原本最强的行动小队,直接分崩离析。
他还说西南边境一直不安稳,每天都有大大小小的摩擦。
说可能还是要打仗。
说他们这些离开的队友像逃兵。
絮絮叨叨的,江罗春说了很多很多,也仿佛是在发泄情绪一般。
“我跟人说,我转业到丰州市,是想来丰省,想近距离看着你。”
江罗春说,“其实,是因为我不敢回去,我不敢面对。”
“你嫂子她,不是,已经不是了,是秋菊。去年我受伤休养,没告诉家里,自己回去了一趟。”
江罗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秋菊她跟我哥睡一个被窝,我回去的时候,按住他们了。秋菊指责我好几年不回家,家里地里孩子啥活我都帮不上,老娘也说我哥可怜,瞎了一只眼,一直没结婚没女人也没孩子……叫我成全他们,还说秋菊肚子里有了,不能叫我哥没后。”
“我能咋办。”
“我能咋办?”
江罗春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一个是我亲哥,一个是我喜欢的女人,一个是我亲娘。就连我儿子,都不要我。”
江罗春:“我知道你小子肯定骂我不像个男人,可我能咋办?我想揍我哥一顿,但他吃不住我一拳。老娘和秋菊给我下跪,我儿子打我叫我滚出他们家……”
“我每月津贴全都寄回家,有空就给家里写信,出任务的时候,最难坚持的时候,我就想着家里有媳妇孩子有老娘哥哥,我得活着……可,全没了,全都没了。”
“或许就连儿子也不是我的。秋菊她说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哈哈哈。”
江罗春抬手遮住眼睛。
“兄弟,以后我就没家了。”
“你看,我还不如你,虽然躺在这儿不能动,但你有奶奶,有媳妇,有你大伯一家。”
“我可真想跟你换换,叫我躺这儿算了,我是一点儿都不想起来……”
“腰上那个弹片,医生说指不定哪天忽然就移位,割断神经,那我就真跟你一样要永远躺着了。”
“活一天算一天,每天躺下,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快醒过来吧,那么多人盼着你念着你……别辜负他们。”
*
次日,江罗春吃过早饭,就准备离开了。
谈老太收拾了不少东西叫他带上。
江罗春笑着说:“奶,我去上班也是吃食堂,自己没空做饭,这些东西带去省城就是搁家里,放坏了多可惜。这样,您做的这西瓜酱和辣椒酱,特别对我的胃口,这个给我带两瓶,我拿去办公室蘸馒头吃。”
谈老太索性给他多带几瓶。
沈南星又交代江罗春了几句:“你的腰伤,自己心里要有数,自己也多注意些。给你开的方子一定要记得吃,如果实在是疼,就趁着周末或者是请假,抽空过来一两天,我再给你扎针。千万不要随便去按摩,一定要避免腰部受到大力撞击,避免叫里面的异物移位。”
江罗春连连点头:“知道了,多谢你了小南,我会注意的。”
沈南星和谈老太一起送江罗春出门,搭队里的拖拉机去公社,再搭公社的拖拉机去县城,到县城他可以坐火车去省城丰州市。
不过,江罗春到县城没着急走,又去了一趟武装部,说明身份,再拜访一下,问候一下。
谈礼是从保密单位出来的,本来就是县武装部的重点关注对象,江罗春也是同一个单位的,那自然也不会受到冷脸,更何况现在江罗春转业可是分配到了省城的公安系统,这代表着江罗春背后有人,那就更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他。
江罗春表面上就是过来拜访一下,再顺便问问是否能搭个便车回省城。
地方武装部这边的事务并没有很多,因此不常有公务车去省城,之前送祝老,那是接到省里命令,特派的车。
不过,给江罗春特派一辆车也可以,但江罗春不要,他只是回来看望战友,没有执行公务,不能浪费国家资源。
所以,他就说问问兄弟单位,看那边有没有车辆,甭管是啥车,他搭个便车就行。
这兄弟单位说的就是公安局了。
如今这个时间节点,地方各个职能部门还没有完全理清楚,虽然公安一直都有,但自从运动开始,其实某委会抢占了很多公安的工作。
现在拨乱反正,一切都开始重新走上轨道,地方和省会之间的联系也更加密切。
本地的公安系统,还真是隔三差五就有去省城的公务车,送检本地处理不了的证据样本、去参加各种学习培训,还有系统内的技能大比武,还有协助参与一些案件交流侦破等等。
“这个简单,我们今天下午就有车去省里,送点材料。正好咱们中午一起吃个饭,下午让江同志坐我们车走。”
武装部这边的领导一个电话打过去,问题就解决了。
毕竟比起武装部这边,江罗春这个省城公安系统的人,对他们县公安局来说,那更是值得好好招待的人脉。
中午吃饭的时候,江罗春说了自己看望战友谈礼的事情,然后又不经意地提到了栾宋大队沈家,发生的谎报案情的事。
“群众因为家庭矛盾,想要寻求一个合适的解决方式,这没错,但他们虚构案情,还是入室盗窃这种案情,就有些不合适了。”
江罗春说道。
“现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人心本就比从前更加浮动,我从省里了解到,各地治安案件频发,入室盗窃、拦路抢劫甚至是杀人灭口等等的恶性治安案件都呈上升态势。”
江罗春看着一脸严肃的县局领导,又说道:“我们公安力量在应对这些真实案件上已经有些不足,若再要应付这些虚构的案情,那可真是无端增加工作量。当然,这也还罢了,最重要的还是会让不知情的其他群众,觉得我们这里治安混乱,觉得我们公安系统不作为,真真假假的案子掺杂在一起,假的也就成了真的。”
县局的这位领导,不断点头:“这个问题确实很严肃,得立个典型。要不然人人都这么胡乱造谣,咱们南明县势必会背上治安混乱的帽子,这名声一旦坏了,想修补起来可不容易。”
“陈局长高见。”
“哪里哪里,也是江同志给我们提了个醒啊,我们基层的同志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危害……”
就在江罗春离开的第二天,公社大喇叭通知到各生产大队,要在公社召开治安大会,让各生产大队的领导,公社各单位的职工,以及各大队的群众代表,都去公社大院,参加这个治安大会。
其中,栾宋大队全体社员,停工一天,全都去公社参加这个大会。
在大会上,公社领导和公安的人一起,通报批评了多起治安案件。
比如方庄大队上个月,两户村民为抢一坨牛粪,从斗嘴上升到互殴,再后来升级到两家二十多个人群殴,造成一人重伤多人轻伤的重大治安案件。
再比如小王营大队,几个混子小伙喝酒上头,合伙偷盗生产队的牛,并且把牛给杀了。那可是队里正值壮年,今年春上还揣了崽的母牛!
还有一些蹲在公厕偷看女人上厕所耍流氓的,投机倒把的等等诸多或大或小或是鸡毛蒜皮的治安案件。
最后,这次大会被立为典型的就是栾宋大队沈家,因为家庭矛盾,虚构案情,谎称自家被入室盗窃,两千块巨款的存折丢了。
这起案件导致整个大队都人心惶惶,生怕那入室盗窃的歹徒,会半夜翻进自己家门。
同时,因为明显知道是熟人作案,村民之间难免互相猜疑,指责对方可能就是那个入室盗窃的歹徒,由此也引发了不少口角、矛盾。
这件事虽然暂时还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这在舆论上,影响极坏,也开了个特别坏的头。
这跟那些形成实质的治安案件不同,打架斗殴偷东西大家都知道不对。
这种虚构案情的,就是随口扯了个谎,很多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件事可能带来的隐形危害和长远的影响,是其他普通类治安案件所不能比的。
“领导人要求我们,一定要实事求是。虚构谎报案件,这可不是你跟街坊邻居随口扯个谎的事,这是扰乱治安,扰乱社会秩序,是造谣生事!我们一定要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
“现在,特此对栾宋大队沈有粮韩金花,提出公开批评!通报全公社、全县!所有人都引以为戒。”
现在不兴批斗人了,但所有被公开通报批评的治安案件当事人,除了打架斗殴受伤在医院起不来床的,其他全都被带到台上,进行公开批评和自我批评,读悔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