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与老爷子的交情份上,不知你可愿意上我那铺子里喝杯茶?”
陆珈从她目带微笑、却也不失精明的双眼,到她挺的笔直的身板,近距离打量了这位女当家一轮后,道了声“大当家的好”,然后道:“多谢大当家的盛情,只是我和这位李家兄弟正打算去下游码头开铺子放租,再者贵商号生意兴隆,我们去了恐怕多有打扰。”
刘大当家微笑道:“放租不急在这一时,喝杯茶也不影响。我们鸿泰号做事有规有矩,人人各司其职,打扰不了什么。
“——就让这位小兄弟也一起吧。”
陆珈看了眼李常,笑道:“大当家的盛请。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罢。”
……
陆珈二人已经在鸿泰号后院端起了茶杯,连番受气回来的何氏却不知道,她派去的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根本没见到张旗。
沙湾县衙的侧堂里,张旗浑身绷成了一张弓,正在战战兢兢面对钦差的问话。
张旗做梦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真的会接见他!
自从同知大人苏清说此番来的钦差到了潭州,第一个点名要来勘察的就是沙湾县,并且到了沙湾县的当天,就指明要亲自接见一批本地商贾后,他就天天跑来县衙外头等着拜见。
这可是京官啊!
这辈子他都没有接触过京城里来的贵人,关键还是负责督导和运的钦差大臣!这要是让他巴结,哦,要是让他给攀交上了,那他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不就稳了吗?!
背靠京中贵人,还怕发不了大财?还怕成为不了这沙湾县一等一的大富商?!
贵人们手指缝里随便漏点油水出来,就够他们肥得流油了!
他必须争取到这个机会。
必须挤进被接见的商贾之列!
于是他托苏清塞去了好几罐茶叶,好几套瓷器,外加好几卷书画,以及还有好几百两银子。
可是这次好棘手,从前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苏清,这回竟然把东西接连都退回来了。
张旗慌啊,这世上还有人不爱钱的?京城里的贵人也要吃喝拉撒吧?
软磨硬泡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早上,苏清才悄悄从后门递了个信出来,让他赶紧拿上他们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留下的账册在前门等。
这下可把他给狂喜的!
他就说嘛。
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可能有人嫌银子烫手?
他满怀激动的走了进来,此时此刻站在小厅的下方,两腿还是软的。
也不知怎么,明明屋里头也就几个人,钦差坐在上首,县令方维率领衙门里的两名同知站立在他的左侧陪同,而他的身后只站着几位随从,可是一阵威压扑面而来,就好像面对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好几座泰山。
张旗完全不敢抬头,是以贵人们长什么模样,他都没有看清楚,所有的心神只够让他木讷地回答问题:
“……是,潭州府近几十年来,以湖湘米市闻名于天下,沙湾码头近年以来更是繁荣,虽然也不泛经营药材,铁器铺,油纸伞铺等买卖红火的商号,但近七成以上的商号都在经营米粮。
“货船方面,江西,江浙,岭南,各方来的都有。药材商几乎都为江西人,码头下游还建有江西会馆……”
把沙湾码头的近况回答了一遍,堂上又陷入安静,这就使得张旗打着颤的双脚更加明显了。
郭翊捧着杯子漫不经心的听完,然后轻抿了一口茶,说道:“知道了。先退下吧。”
张旗踟蹰着不肯离去,直到听闻堂上传来一声咳嗽,这才连忙鞠了个躬,退到门槛之下,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郭翊放了杯子,起身与县令道:“劳驾方大人相陪。今日商贾们送上来的这些账册,我先拿着看看。稍后再请方大人过来叙话。”
方维拱手:“下官随时听候差遣。”
目送衙门的人离去,郭翊也转了身,与做着布衣打扮的何渠对了个眼神,然后颇有默契地一前一后走向了小偏厅的后堂。
一窗之隔的海棠树下,沈轻舟坐在竹榻上,正手持着卷宗凝思。
第20章 雪地里的包袱
竹榻前的方桌上摆好了饭菜。
郭翊把带回来的账册放在桌上,坐到沈轻舟对面:“话你都听到了吧?这张家据说是沙湾位居前列的富户,这是他们家近些年的账目,从他们籴米的来源和粜米的去向,多少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潭州耕地的变迁。”
沈轻舟把卷宗放置一旁,逐一地把账册打开翻了翻。“眼花缭乱,倒像是湘赣鄂遍地都很富余。还是看不出来潭州境内哪里贫穷。”
郭翊端起碗筷扒了两口饭:“我还在传见别的商贾,等汇总之后再看吧。实在不行咱们微服私访。”
差事沉重,饿得快,说着他就吃完了一碗饭。
却看沈轻舟还没动手,便指了指饭桌:“快吃吧,多香啊。”
今日县衙里配的菜是辣子炒肉丁,水煮鲢鱼,素炒藕尖。
每到秋天,潭州人会把当年的辣椒采摘下来,就着秋老虎的热度将其晒干,到了冬春季节,新一年的辣椒还未成熟时,就可以拿来调味。
辣子掩盖了猪肉和鱼的腥味,在这乍暖还寒的仲春时节,一桌香辣的菜式,无疑让人食指大动。
沈轻舟站起来:“你吃吧。”
何渠跟着他进屋:“公子,小的去备些不辣的吃食来。”
“不用。他们连涮过的锅都是辣的。”
何渠:……
下一瞬又听到:“你这两日,打听到了什么?”
何渠立时回神:“属下这两日走遍了整个沙湾县,也没有发现哪家有个姓陆并唤做陆珈的姑娘。”
沈轻舟站在窗户前,浓密的双睫半垂:“没有多问问?”
何渠挠着脑袋:“要不公子再多给出点线索?就凭一个名字,实在如同大海捞针。况且公子又再三交代,不得大肆声张,这样找起来就更难了。”
沈轻舟轻抚着飘到窗台上来的一片海棠花:“我只知道她有个养母在沙湾县,养母还有个儿子,母子俩过得很艰难。”
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下,从殷红雪地里捡起来的包袱中,有二百两银票,还有一封信。
信是一个叫李常的道士写的。说他的养母和弟弟已经死了,尸骨还存在道观里。
所以那天夜里她冒死逃出严家,拼死也要出城,一定是要回到潭州来给她的养母收拾遗骨吧?
“可是,整个县城日子艰难的人多了去了,这位姑娘的养母姓什么?叫什么?若能知道也好啊。”
何渠摊起了双手。
沈轻舟转过身来,余光看到旁边书案上的纸和笔,走过去,提笔沾墨画了幅小像。
即使只是聊聊几笔,也能看出画上女子的神韵出尘脱俗,容貌也是绝佳。
原来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陆姑娘,竟然长得这样好。
这样出众的面容,在这样小小的县城里,确实也算特点了。
“你去找找城中姓李的道士,然后再拿着这画像去打听。”
“轻舟!”
郭翊与领命出来的何渠擦身而过,走进门来:“方县令又传了两个商贾前来,你要不要出去听听?”
……
刘大当家招待的是六安瓜片。
很给面子了。
陆珈认真品了几口。
刘喜玉抬起头来,目光细细地在她身上浮动。
“谢姑娘的铺子,要租什么价?”
陆珈捧盏:“我只打算租出来半年,考虑到咱们码头上都是做大买卖的,恐怕不太愿意短租,故而每个月十两银子则够。”
刘喜玉放了杯子:“我正好缺个临时放米粮的地方,谢姑娘的铺子,索性租给我。我按市面价付账,给你每个月十五两银。”
说到这里,她微微带笑地朝李常的方向略略偏了偏。
陆珈心似明镜,淡然一笑:“大当家的爽快人。不过,比起您租我的铺子,我更愿意您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想到大当家的鸿泰号当个学徒。”
刘喜玉顿住:“学徒?”
“正是。”陆珈点头,“我想跟大当家的学点谋生的本事,望您不要嫌弃。”
这才是陆珈在何氏面前露面的目的。
跟何氏闹那么一遭,当众戳破了她造的谣言,接下来铺子租出去已经不成问题了。
何氏已经把他们谢家恨得牙痒痒,只不过最近生意太忙顾不上他们这边。
在痛失贺家这单大生意,同时又让那么多人抓到了现行的当口,她正憋着满肚子气没法出,突然看到陆珈,怎么可能会不抓过来撒火?
何氏心思很好拿捏。
李常把消息递给了鸿泰号之后,刘喜玉自然也会想要打听传送消息的人。
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与何氏起冲突的陆珈,又发现了李常,她会怎么做?
这刘喜玉,是个凭借一己之力拉扯大了一双儿女,还守住了丈夫家业,并将之发扬光大的强悍女子。
没有几分精明,她断断做不到如今这样。
即便她知道陆珈与张家不对付,两家也是亲戚,她刘喜玉又怎么会乐意出来趟这趟浑水?
她会领了陆珈的好意,但也会想要尽快的还掉这个人情,而绝不会想和陆珈保持长久的牵扯。
提出租铺子,就是还人情的方式。
租完之后,也就两清了。
可陆珈之所以要把铺子租出去,却是想在半年之后自己开铺经营,既然是要接受她还的人情,那比起租铺子,陆珈当然想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能在鸿泰号待上半年,那不比她自己去摸索发财之路要强的多?
刘喜玉听完她的话,沉默了片刻,然后漫不经心地把六安瓜片放了下来:“可我们鸿泰号,从来没有收过女学徒。”
陆珈笑了下:“在咱们沙湾县,大当家的可一点都不输男人,这回何不也破破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