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刺客也不知道逃成功了不曾?
陆珈在京城里混迹了前后六年,却甚少出门。
那人面具是亮闪闪的纯银打造,稍微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是漆黑如墨。身上衣着不俗,精致讲究的貂皮大氅里头是一袭玄色云锦袍服,一双鞋子九成新,是上好的银丝线绣的。此外陆珈打量过他的双手,修长红润,而且戴着玉扳指。
陆珈真不知道,如今这世道连当刺客都得穿得这么讲究了?
穿着价值大几百两银子的裘皮大氅出来灭门,砍头速度都能快点是么?
“阿娘!”
正在厨房里蒸芋头,外头传来的谢谊的呼唤打断了她的神思。
她从窗口望去,只见谢谊正快步往后院奔去。
陆珈走出门口:“阿娘回来了?”
谢谊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内院,然后跺着脚,噔噔跑过来了:“可不回来了么?我果然没猜错,阿娘和何氏打上了!
“幸亏你让我去的及时,再晚一点棍子就要打上阿娘的腿了!”
陆珈听说秋娘没有大碍这才放下心,前世就是秋娘被张家打伤了腿,这才让家里陷入了更加艰难的境地。
她擦了擦手,要去后院看秋娘。
谢谊拉住她:“你还是别去吧,阿娘被气着了!何氏不知从哪里翻出张字据,说,说,说咱们欠了他们三百两银子,让我们还!还不起就抵咱们这宅子,不抵宅子就让你嫁给李二!那应该不是说说而已,阿娘最后气势都弱了。”
他怕被打死,只能掐头去尾地说。
陆珈道:“字据?”
谢谊抿紧嘴巴,只重重地点头。
陆珈两眼一横:“到底怎么回事?!”
谢谊憋不住了,跺脚说道:“何氏说那是外祖父亲笔立下的给你在沙湾县衙上籍的字据!”
随后,他便把听到的竹筒倒豆子全都倒了出来。
“你说张家是不是欺人太甚?外祖父当年受过我们谢家的恩,所以得知谢家落难,立刻让我们回张家来。这是他老人家当着张家上下发过话的,说阿娘永远都是张家的人!后来考虑到外头人会议论爹爹,外祖父就另置了这座宅子让我们住。
“当初还立了文书,言明这是谢家的产业,虽是他出资,但却是为了报答当初祖父对他的扶助!
“她现在竟然拐着弯地要钱要宅子,拿你逼婚,要如了她的意,那当年谢家给张家的帮助算什么?没有我们谢家,她何氏还有张家兄弟能有如今这般日子过?这群白眼狼!他们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
在谢谊愤愤的咒骂中,陆珈总算明白了,合着张家整这一出,起因是他们猜到了自己不是谢家的女儿?
他们有了这个把柄,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敲诈谢家,然后拿把她卖给李二作为要挟?
陆珈冷笑两声,只觉得何氏属实被门夹坏了脑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何氏拿着了她身世这个把柄,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着这个逼迫她还银子或者嫁人,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张家的生意说大不大,平日也多的是事做,没闲到这份上,他们绕这么大个圈子,真的只是为了恶心自己吗?
站着想了片刻,陆珈打发谢谊道:“我记得李常他娘刘嫂就在张家当差?你请她去搞一套张家下人的衣裳来穿上。”
谢谊直腰:“你想干什么?”
“想看戏呀。”陆珈睨他,“拿到衣裳之后你就立刻去透个消息给李二,就说我醒了。”说着她又细声交代了几句。
谢谊听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就像真的看着一只罗刹鬼。
直到被她虎着脸催了一句,他这才扭转身子跑出去。
而陆珈掸掸围裙上的补丁,扭头看了眼东边的张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回到厨房,拿来一只竹托盘,把锅里蒸熟了的芋头拣上一大碗装着,往上薄薄洒了些白糖,又另拿小碟装了些油浸辣子腌过的脆萝卜丁,端着走向后院。
第4章 去找你的生父吧
说李二是个色鬼,一点没错。
陆珈还记得很清楚,落水那日,她在船头远远地看见了这混蛋,瞅着对方眼神不对,就立刻进了船舱。
谁知仍有半边脸让李二见着了,他使人放肆起哄呼喊,见陆珈不肯出去,便跳上船头来,要不是他那般无耻,好好的船怎么会翻?
关键是她落水之后李二还紧追不放呢,跳下水来喊着要救她,也不顾自己什么德行,江边长大却不会水性,击起的波浪反倒把陆珈给拂开撞船底下去了,她半天翻不开顶上的船,不昏才怪。
总而言之,“色”字就是李二头上的一把刀!
遭了这回罪,陆珈不得拿住他的短处好好削削他?
更别说就是因为这混蛋一撞,前世陆珈才无奈踏上了那条血淋淋的路。
“阿娘,吃早饭了。”
端着吃食到了正房,看到熟悉的情景,陆珈脚步随之变得轻快。
房门此刻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到屋里的张秋娘低头坐在床沿,正对着手上一件什么东西怔怔出神。
听到呼唤,张秋娘立刻抹了抹眼角,随后愣了一下,腾地站起来:“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
“早就醒了,喝了药吃了点东西,如今完全好了。”陆珈看到阿娘也忍不住心潮澎湃,但为了不露破绽,只能勉力控制住。
她弯腰把碗和油碟摆开,一面道:“我看家里也没什么余粮,只有这些了,先对付对付。”
秋娘原本也担心她的病,一看她行动这么利索,不但像是全好了,比起过去更像是还沉静老练了许多,心下虽觉意外,但高兴犹甚。
还没来得及拉着细问,一听陆珈这番话,再看着碗里寡素的芋头,又看看水灵灵貌美如花的女儿,便忍不住又坐回去,含着泪长长地叹起气来。
陆珈哟哟两声,递上帕子:“打小就跟着您学做饭,就是做得难吃也用不着哭吧?”
秋娘挥掉她的手,嗔道:“少贫嘴!”
不过这一打岔,她眼泪倒是止住了,再叹出的气都轻了不少:“我就是觉得委屈了你。你不该在这儿跟着我们吃苦的。”
“这是什么话?”陆珈抓了个芋头蘸糖吃了一口,“大家不都这么过日子么?我听说东边街上的春妮儿家一颗红薯能煮一锅粥呢。
“不过,您要是觉得委屈,赶明儿就给我找个有钱有势的后爹吧,带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去。”
秋娘仅剩的那点积怨顿时都让这死丫头给气没了。
她一巴掌挥在陆珈后背上:“一天到晚就知道拿你娘寻开心!”
说着,另一只手却又不忘把碗碟都推过去点儿,哪怕是粗食,也好让陆珈吃个饱。
自唐宋以降,江南素有“苏湖熟,天下足”之称誉,至本朝,天时地利之下,又渐成“湖广熟,天下足”之势。如今湘境之内粮食丰产通达全国,带旺了南北的货物,也带旺了境内各域的水运。
依傍着宽阔的江面,潭州府内沿着湘江的几个大码头已经繁荣了上百年。
张家是世居潭州府沙湾县的大家族,世代都在沙湾码头经营米铺生意。
可张洪祖上这支子嗣不旺,父亲早逝后,陡然接手持家的他更是一度因为不擅经营而关掉了好几间铺子。好在他走贵人运,在最艰难的时候得到了潭州府大商号的谢家老爷子的有力帮衬,逐渐发了家。
老爷子过世前,张家几个儿子床前发誓必定会厚待姐姐一家,然而丧事一完,这几个混蛋就翻脸不认人,长子张旗的媳妇儿何氏甚至以不好把门为理由,把与张家通行的门都给锁上了,甚至何氏还在老爷子七七圆满之时,让人把秋娘带去的祭品给扔了。
张秋娘受够了气,自此也发狠与张家断交。
可是后来这两三年,张旗与何氏却又隔三差五找点由头来挖谢家的钱,今儿说张家给谢谊出过什么花销,明儿又说谢家欠着张家什么。
秋娘身为长女的傲气还是有的,起初不愿与他们理论,小钱要出就出了。
也没料到他们变本加厉,仗着谢家娘仨在沙湾除了张家外举目无亲,最后竟然连张洪留给他们孤儿寡母度日的一间米铺也给算计过去了!
谢家势弱,张秋娘又有儿女为软肋,斗不过他们,无非抱着去财消灾的念头。而这样一来,家里就愈过愈穷了。
秋娘思及这些,更加自责愧疚。
再想想如今张家还把主意打到陆珈头上,张秋娘心里便有着说不出的懊悔,若不是自己窝囊,女儿又何必吃这种苦?
想到这里她抹抹眼泪,横下了心一般吸了吸鼻子:“丫头,你还记得怎么来到沙湾的吗?”
“记得呀,”看到秋娘凝重的神情,陆珈点了点头,“是阿爹阿娘把我从荒山里救下,带到了沙湾。”
她怎么可能忘记,五岁那年的秋夜,蒋氏以出城休养为名带她出城,是夜便使人假扮父亲陆阶来接她,引她出门,使她迷失在荒野里,随后将她遗弃?
“若不是我命大,碰上阿爹阿娘刚好带着年幼的谊哥儿南下,路遇大雨而匆忙落脚在山下猎户家中,十年前我就已经给野兽裹腹了。”
张秋娘没想到她竟然全都记得,顿时眼泪淌出来了,然后她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颤着手递到陆珈手上:“既然还记得,那你就快拿着它进京逃命去吧!
“这玉是当年我从你脖子上取下来的。当时就看出它不是凡物,可你那时候一句话都不肯说,我们害怕会牵连什么要紧之人,又狠不下心把你撇在那儿,就摘了玉,认了你为女儿,一路带到了潭州。
“你本是高贵无双的千金小姐,你应该锦衣玉食,嫁给门当户对的权贵子弟,你不该跟着我们吃苦,如今张旗不干人事,你赶紧回京去!去过回属于你的日子!”
陆珈浑不以为然:“上了谢家的籍,我就是谢家人,我能上哪儿去?”
前世秋娘就是这么劝她走的,她以为回到京城等待他的是荣华富贵,殊不知却是火坑一个。
这一次,陆珈断断不可能再选择同样的路了。
“傻丫头!”秋娘急得眼里血丝都出来了,“你不走,阿娘也保不住你呀!而且,你家里人也在找你!”
听到这里,陆珈方才把头抬起来。“你怎么知道?”
秋娘含着泪道:“前阵子,京城里来了几个人,说是打听他们家大小姐的下落,我暗中听了听,他们说的那小姐的特征和丢失的时间地点跟你一模一样。
“后来我就拿这玉上潭州府去打听了一嘴,原来他们找的是当今礼部尚书陆阶大人的女儿,当年你脖子上系的这块玉,就是陆家的!
“没想到我心里还纠结着,你就出了这档子事!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
“丫头,你是世家贵族家的小姐,你的母亲是贵族家的正室夫人,父亲已经是当朝大员,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
“你不必在这儿受张家和李二这种人的侮辱!我这就去跟隔壁李婶借着钱,你连夜拿着这玉,快些进京找你的生父吧!”
秋娘说着就站起了身。
陆珈双手将她按下:“您刚才说的找我的那人,长什么模样?”
第5章 绝不能鸡飞蛋打
秋娘回想了一下:“是个三十来岁的瘦高男人打头,这里有颗痣——”她点了下左额角,“留着短须,他们叫他什么郭爷。”
陆珈听闻,冷笑回座:“果然是他。”
既然都找到潭州来了,这段旧仇怎么能不说道说道呢?
被蒋氏遗弃之前,陆珈是陆家众星捧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她尚在襁褓即丧母,随后父亲陆阶拒绝了老母亲,亲自把她抚养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