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伶俐,都是皇后亲自派人调教过的,一下便知道了林谢的意思,于是一众丫鬟朝沈枝意福了福身,转而打算出去。
可沈枝意却偏不遂林谢的意思,她扬声止住了将要离去的丫鬟们:“谁准你们出去的,都站在那儿看着,好好跟驸马学……该怎么伺候本公主。”
沈枝意伸出去的绣鞋抬了抬,眼神中是不可置否的威仪。
“还愣着做什么,过来脱鞋啊,驸马。”
林谢被身后一众目光盯得面色一阵青白,他到底是书生,就是有一种自命清高的傲气,即便是跪在地上,也依旧挺直腰脊,不肯折断半分。
他抬眼看向沈枝意,脸颊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眼尾,沈枝意打眼瞧着,竟有股子我见犹怜的倔强。
到底是样貌好,难怪上辈子能如此吸引她。
若是以前沈枝意见他这般模样,大约恨不能亲自将驸马扶起,再伺候他更衣歇息了,哪能让旁人这样瞧他的笑话。
上辈子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但如今的沈枝意早不是曾经不经世事的她,她只是冷漠地看着,面色毫无波澜,静静等着林谢自己将自尊折碎。
眼见打动不了沈枝意,林谢只能深吸一口气,用跪在地上的膝盖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他走得很慢,仿佛背上压着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眼看着林谢挪到跟前,正伸出一只手准备扶上她的绣鞋,沈枝意不耐烦地沉了沉气,抬脚一把将他踢开。
“磨磨蹭蹭,一点伺候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来管事的没把你教好。”
她那一脚踢得不轻,加之林谢并未作防备,竟被一脚踢翻在地。
束冠上的金簪落了地,松散了发髻,林谢额前散落了几缕碎发,显得狼狈不堪。
他不可置信的看向沈枝意,不知一向待他和善的公主今日为何会处处为难于他?
难不成先前都是假象,这才是公主原本的秉性?
不可能,林谢在心底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之前分明打探过,五公主最是温柔天真,好拿捏的性子,绝不可能有错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如此听话的为自己请官,还在大婚前为他母亲安置产业,赏他享不尽的荣华。
“公主……”
林谢爬起身,想问一问沈枝意,他到底哪里做错了,惹她不高兴。
沈枝意却瞥了他一眼,甩开袖子起身,面色不耐。
“罢了,大婚的日子,本公主就不为难你了。”
她也不想让驸马的手脏了她的新鞋。
沈枝意抬手,让人将林谢扶起:“今日大婚,本公主高兴得睡不着,想喝一杯杏仁酪,最好是驸马亲手磨的。”
嘴上说不为难,但沈枝意好不容易重新翻身,又怎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如果沈枝意没记错的话,公主府的后院有一块现成的石磨,她往日素爱喝一些研磨出来的羹饮,所以开府时,皇后特意让人给她备下的。
现磨的杏仁,需得花费不少时间,林谢一柔弱书生,往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怕是得劳累一夜才行。
“对了,记得多磨些,也让公主府上上下下都尝尝驸马的手艺。”
眼看着林谢如斗败的公鸡一般走出去,沈枝意挥挥手,也叫房中其他侍候的丫鬟们都退下。
金嬷嬷欲言又止,张了张嘴还是没劝出口,大婚之日闹了这么大的乱子,明日传到皇后娘娘的耳朵里,她都不知该怎么解释了。
沈枝意坐在梳妆台前,正叫云锦帮她把头上的发冠取下来,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身后是一片刺眼的明红。
忽然想到了什么,沈枝意叫住了正要出门的金嬷嬷:“嬷嬷。”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金嬷嬷停下脚步,以为沈枝意后悔了,要让她把驸马再叫回来,正欢喜地往回走。
然后她就听沈枝意开口:“金嬷嬷,麻烦你带几个人,去把府上布置的红绸全都拆下来。”
“啊?”金嬷嬷彻底愣住了,“公主,可大婚还没过呢,正是喜庆的时候,再热闹些时日拆下也不迟啊。”
今儿沈枝意无端责罚了驸马,原本传出去就已经不好听了,若是再将府上的布置全都拆下,叫旁人知晓,怕是会揣测些什么。
旁人或会以为公主与驸马不和,叫大家看笑话呢。
沈枝意道:“我不喜欢,都拆了吧。”
她想做的事无人能左右,连皇帝和皇后都劝不了,否则也不会有今日这场闹剧。金嬷嬷也不敢再言语,只能应声答道:“是,公主。”
房门重新关上,将寒夜里微凉的风都阻在门外,也将那些喧闹刺眼的明艳都阻隔出去。
此时,房中只有云锦和她二人,点燃的火烛轻轻摇晃,云锦伸手替她拆下发簪,边拆边问:“公主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发这样大的火?”
满宫上下的皇子皇女中,就属沈枝意的脾气最好,许是自小被皇帝皇后娇宠出来,又从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沈枝意性子天真又柔和,对谁都是一副和善的样子。
云锦和灵犀是自小就随在沈枝意身边照顾的,对她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只要旁人不过分惹恼她,她是绝对不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如此云锦便更想不明白了,明明早上公主还欢欢喜喜的在准备,为了漂漂亮亮成为驸马的新娘,她特意早起了两个时辰打扮自己,戴了满头珠翠,连往常极少用的胭脂都擦上了。
可为何这会儿就突然变了。
于是云锦试探着问:“公主……不喜欢驸马了吗?”
不喜欢驸马?
沈枝意想,她好像从未喜欢过驸马。
上辈子她选林谢,是因为他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了,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她那时不懂情爱,只觉得这便是喜欢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躲避陆逍。
父皇为她择婿,陆逍以平定外藩的军功为聘,向父皇求娶她,可那时的她既讨厌又害怕陆逍,讨厌他的粗鲁,又害怕他杀人不眨眼。
正巧林谢对她示好,她便觉得林谢更适合自己,出身寒门,又是书生,性格一定很好,知书达理,满腹经纶,还会宠着她,正合她的心意。
“我若说……他以后会害我,你可相信?”沈枝意说。
她说的极平淡,仿佛那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并没有真实发生过。
但云锦闻言却陡然变了脸色:“什么?他居然有如此狠毒的心思!”
公主是那么好的人,又对驸马一心一意,驸马居然还想害公主?
云锦一心偏向沈枝意,自然是对她的话不会有任何怀疑,也不会问沈枝意为何会这么说,她只知道,驸马要害公主,那就是天大的罪!
“公主既知道他会害你,那为何不赶紧打发了出去,还将他留在府中,岂不给他机会?”
沈枝意手里把玩着云锦刚刚拿下的金钗,这是父皇为了她大婚特意让人赶制的,是宫里最好的匠人所制,镶嵌着最大的红宝石,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她自小便享受着皇宫中最好的东西,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可偏偏她自己选的驸马,却是对她最狠毒的。
“就这么赶出去,岂非便宜了他?”
云锦想:“那就禀报陛下,让陛下惩处他,陛下若是知道他要害公主,一定会亲手杀了他的。”
沈枝意却摇摇头:“不,我现在不会杀他。”
她不仅不会杀他,还会留着他,慢慢的折磨,就像前世他将自己留下,慢慢折磨至死那样。
沈枝意方才脱下嫁衣,灵犀从外面匆匆赶回,气喘吁吁,手里还捧着一个装饰精致的锦盒。
“公主。”她吸了一口气,说,“方才管事的说,有人给您送了贺礼来,就放在门口。”
沈枝意伸手接过,打量一眼,随口问:“何人送的?”
灵犀咬了咬唇,面色有些为难:“是……是陆大将军。”
她知道自家公主最讨厌陆逍,以往每每在宫中遇见,公主都要躲着他走。尤其求娶那件事一出,公主更是躲都躲不及,所以灵犀根本不敢在沈枝意的面前提起陆逍的名字,生怕她直接将贺礼给丢出去。
听到陆逍的名字,沈枝意想将礼盒随手一扔的动作顿住。
前世陆逍这时也给她送了贺礼,只是那时她一心扑在和驸马大婚的喜悦上,等到第二天才想起陆逍的贺礼。她一打开还是一柄镶了宝石的匕首,沈枝意被吓得直接丢了,还觉得陆逍是在威胁她。
沈枝意这时再打开,果然还是前世的那把匕首,他特意做成花里胡哨的样式,以为她会喜欢的,没想过她会如此害怕。
但直到现在沈枝意才明白,陆逍送她匕首,是为了让她保护自己。
“大将军走了吗?”沈枝意问。
灵犀斟酌着回答:“应该还没走,管事一接到贺礼就给奴婢送来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所以一拿到贺礼就赶紧给沈枝意送去,一刻也不敢耽误,生怕误了事。
“云锦,把披风给我拿来。”
重新披上外袍和披风,沈枝意一把抓起锦盒里的匕首就往外跑,灵犀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忙跟在身后喊:
“公主,前院的宾客还没散呢。”
大婚之夜,新郎在后院推磨,新娘跑出门去,这叫旁人看见,可不是要笑话嘛!
但沈枝意根本管不了那些,她已经脱下了凤冠霞帔,长发披散在身后,随着她小跑的动作飞扬起来。
踏出门的那一刻,陆逍刚好转身离去,她长舒一口气。
“陆逍。”
眼前将要离去的人停在原地,似是有些不可置信。沈枝意负手,款款向他走去,骄傲的小脸扬了扬。
“大将军不是说要来抢婚的吗?本公主可等着呢。”
第3章
陆逍十五岁随军出征,在塞外镇守七年,终于将塞外蛮夷驱逐出大庆的国土三十里,自此划定了边界,无人敢擅自闯入。
沈枝意十七岁生辰时,陆逍带着满身的军功回来,被封为“大将军”,受群臣恭敬,百姓爱戴,更是大庆历史上最年轻的大将军。
那一日,皇帝为沈枝意择婿,陆逍自请以陆家兵权为聘,向皇帝求娶沈枝意,却遭到了沈枝意的拒绝。
她不仅不愿意,还被吓得好几天没敢出自己的宫门,借口身体不适,直接将人给拒了,连皇帝的面子都没给。
后来沈枝意要给生母荣贞夫人上香,便一个人偷偷溜出宫去,连个亲卫都没带,不想路上遇到山匪劫道。
也就是在那时,她决定选林谢为驸马。
林谢跟陆逍完全不一样,陆逍性子粗鲁,沙场上厮杀出来的野性,杀人不眨眼,沈枝意对上他的眼神都觉得害怕,好像自己在他眼里是可以随时射杀的猎物。
但林谢性子柔和,文弱书生的秉性,知书达理,又听她的话,沈枝意在他面前能找到足够的安全感。
可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书生,竟也生了“吃人”的心思,踩着她的尸骨,踏上自己的青云路。
后来沈明睿登基,沈枝意没了靠山和公主的身份,只能任由林谢将她折磨至死。
那场噩梦的最后,沈枝意看见陆逍只身闯进公主府,将她的尸身带走,还亲手为她刻下牌位,放在陆家的祠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