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面前有条河,她蹲在河边,借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把脸。
日出东方,霞光灿烂,鏖战一夜的紧绷神经被清凉的水液一激,终于松懈下来。
她依葫芦画瓢给裴不沉也清洗了一遍,才有闲心回头看去,晨雾迷蒙间,白玉京仙山隐藏在云遮雾绕之中,时隐时现,宛如永远无法到达、永远无法归去的海上仙洲。
宁汐又想起大师兄说他要与白玉京共存亡的那一句话,心里渐渐不是滋味。
她十一岁拜入白玉京,距今五十三年。
求仙问道不知春秋,光阴荏苒也如白驹过隙,眨眼即逝,细细回想起来,竟一时半刻找不到在白玉京内特别深刻的回忆。
可此时此刻心中惆怅惘然却是真真切切。
她虽然算不上喜欢白玉京,不像大师兄那样真的把白玉京当成自己的家乡,可也从没想过要离开。
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离开。
前世从妖祸发生、到白玉京覆灭、自己被逼嫁人之间不过数日,那时她甚至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如今心境却大为不同。
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裴氏宗祠前裴尚自爆内丹后漫天的血雾,碧落海前无数张哭嚎悲愤的脸孔,让宁汐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许久,她眨了眨眼睛,在裴不沉身边躺下来,伸出手臂,埋进毫无知觉的人的怀里。
闭上眼睛之前,她还谨慎地加固了一遍他身上的法术,避免他突然醒过来又开始发难。
专属于他身上清雅而馥郁的白樱香袭来,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寸寸放松,沉进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昏睡之中。
*
宁汐所不知道的远处,昆仑丘牡丹殿,前去打扫战场的侍女噤若寒蝉,鱼贯而入。
有人从椅子下捡起一枚掉在血泊里的悦心铃,讶异地发现里头的铃舌不知何时被丝线缠住了。
南宫家送来的嫁妆件件贵重精致,尤其是这枚悦心铃,为免路远磕碰,送来时都用天蚕丝绒层层叠叠地包了数十层。
不过天蚕丝绒针线细密,时常会抽出细线,缠上他物,估计这一枚悦心铃便是在包裹过程中不小心缠上了丝线。
侍女心想得赶紧把这丝线抽出来,不然被丝线缠住的铃舌不能发声,届时在少主与南宫小姐的婚宴上闹出笑话可就糟了。
这么想着,侍女手中施法抽出那一段丝线。
悦心铃骤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铃声,久久不停。
第122章 遇匪兔子的耳朵
侍女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才把悦心铃关闭。
旁边有人好奇凑过来:“这么响,是少主和南宫姑娘已经用过了?”
“不知道啊。”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悦心铃收好,才继续小声交谈,“少主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听说是白玉京那边派出去的人联系不上了。”
“唉,说来真是唏嘘,白玉京那么大一个宗门,鼎盛世家,居然说没就没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世事无常,真是说不准啊。”
“可不是,昔日仙门上三家,现在就只剩我们和空桑。不过少主马上也要成仙督,我们昆仑丘前途一片光明呢。”
*
碧落海。
一道罡风刮过,黑气凝成了一个女子的消瘦身影,林鹤凝脸色铁青,落在海面应龙的巨大尸身上。
月光依旧明亮,
犹如雪白轻纱洒满整片海面,万籁俱寂,唯有涛声依旧。
林鹤凝催动鬼气,方圆百里搜寻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她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立刻又白了一些。
自她被赫连为强逼着堕入鬼道之后,体质大变,原先的术法都不能再用,反而修习的邪术一日千里。
她催生出鬼气,抓了一个新丧、魂魄还没完全消散的妖族鬼魂来问话:“到底怎么回事?!”
妖族鬼魂战战兢兢地磕了两个头,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了老半天,林鹤凝才听出来居然是宁汐杀了阎野。
“倒是我小瞧那女人了。”林鹤凝咬牙,又喝道,“就算阎野死了,你们其他人难道也是吃白饭的、就这么放她走了?”
“您、您不知道啊,那个裴不沉不知怎么回事,和您一样能御鬼杀人,只是一眨眼功夫我们的兄弟就死光了!”
“一帮废物!”林鹤凝听得火起,毫不留情掐灭了这一缕残魂,又试图召唤阎野的魂魄。
兴许是死得太轻易,阎野的魂魄还未消散,此刻被鬼气催动,自半空中隐隐显出身形。
他一张口便是怒极咆哮:“那姓宁小儿在哪?!老夫不杀此贼誓不为龙——”
“省省吧你。”林鹤凝无情打断,从鼻腔中发出了嗤笑,“你这魂魄只能维持小半柱香,所以少说废话,我问你答。”
阎野那双龙目缩成一线,这才看到站在自己尸体上的人影,龙须愤怒地抖动:“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老夫这么说话?你以为有赫连为保你,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林鹤凝神色厌恶:“你我都厌恶赫连为,用不着拿他说事。我只问你,你与赫连为既有血盟,你如今一死,他会不会受到反噬?”
“哼,嘴上说着恶心,其实还不是眼巴巴地关心他的状况。你放心吧,当初他从诛邪渊下救出老夫,老夫为情势所迫,与他订的血盟是单向护主,他死了老夫不能独活,可老夫死了,他却还好端端的。”
林鹤凝眸光微闪,低低念了一句:“这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阎野说得自己不禁唏嘘:“想当初老夫征战四方,杀敌无数,却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没能料到手下妖族心散,大战在即被背刺一剑,最后落了个封印千年、虎落平阳的结局。甚至直到如今,还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给杀了……”
他从鼻子里喷出几缕带火的龙息:“看在你我同给赫连为卖命、好歹算半个同僚的份上,老夫提醒你一句,别小瞧了那姓宁的丫头,连老夫与她交手时都辨不出她的深浅。天底下能伤到应龙的人不多,裴清野和他儿子、尉迟煦,剩下的就只有那小丫头了。”
林鹤凝面露讥讽:“你是被人杀了,还想夸一夸对方、好给自己找补自尊?”
阎野勃然大怒:“你个不识好歹的臭女人,老夫一番好心反被你当成驴肝肺!老夫倒看你才离死期不远了!”
“老夫除了血盟之外,尚且算的自由身,而你呢,一条命都系在赫连为身上,当初他是把你从地府里捞了回来,可代价如何?你我都知道,你现在根本就是赫连为那小子的傀儡,他说东你不能往西,稍微不顺他的意你体内的鬼气就要反噬弑主,呵,老夫看没几日,你就要下黄泉和老夫重逢!”
林鹤凝恍若未闻,直接一掌击碎了阎野的残魂。
之前没有参与围剿白玉京修士、跟在她身边的小妖也姗姗来迟,一见她面色不虞就连忙跪下:“启禀主子,您师尊他一直闭门不出,送的吃食也没有回应,您看是不是……”
林鹤凝这时候压根没心情管裴信的事情,只摆手让它继续在屋外看着:“我那师尊糊涂得很,估计一时想不开不愿见人而已,别让他死了伤了就成。”
“还有,传我的令下去,严加看管白玉京各个出入口,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决不能让那两人跑了。”
*
宁汐被一阵颠簸弄醒,她糊里糊涂地睁开眼,依稀听见耳边有两人在说话。
一人苍老一人稚嫩,听起来像是一对爷孙,正在商量她还不醒过来,是不是伤得太重、要靠岸去寻大夫。
宁汐刚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个童声惊喜道:“大姐姐,你醒啦!”
眼前两人都是渔夫打扮,面容也十分陌生,宁汐顿了一下,下意识扭头去寻裴不沉:“我旁边那个人……”
“哦,那位公子也晕过去了,我们让他睡在隔壁。”老人将她扶起,给了她一碗水,“我叫刘仰,旁边这个是我小孙子刘瑞,我们打渔路过,看见你和那位公子倒在河边,差点被涨潮的河水冲走,就顺手把你们捞起来了。”
宁汐没接水喝,她还是不放心,撑起身子就要下床去看。
刘瑞人小鬼大,很识眼色地帮她推开了门。
等宁汐亲眼见到躺在床上、看起来十分安详的裴不沉后,才松了一口气。
“多谢仰叔。,我姓宁,您叫我小宁就行。
“哎好好,小宁姑娘,不用谢不用谢。”仰叔看着双手双脚被捆住的裴不沉,面露疑惑,“不过这位公子为什么被绑着?”
“我哥哥他有点癔症,平日还好,就是一犯病起来容易打人,所以才把他捆住了。”
“原来如此。唉,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家里也没个大人,还要你带着你哥哥逃命。”
“不会麻烦仰叔的,要是不方便的话,您找个地方靠岸,我带我哥哥下船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年头兵荒马乱,你们两个小孩子能去哪?我老刘虽然只会捕鱼没什么本事,但也不至于缺你们两口饭吃。你们也是从白玉京附近逃出来避难的吧?大家在路上,本来就应该互相照应。”
估计对方从未见过白玉京仙人,所以认不出她和裴不沉身上的门派制服,把她和大师兄错认成了因为妖祸而往外逃难的凡人,宁汐犹豫了一下,没说自己的真实身份,含糊点头:“嗯。”
现在大师兄被仙门通缉,不如伪装成凡人,暂时浑水摸鱼,等到了忘忧乡治好大师兄,一切再从长计议。
仰叔见她不爱说话,也不稀奇,只觉得是小姑娘家乍见生死,一时难以回复情绪,自顾自地叹气起来:“我和孙子之前就住在白玉京山脚的落霞村,这孩子命苦,他爹娘去得早,就剩我这个老骨头和他相依为命,我们一直住在船屋里,靠打点河鲜换点碎银,勉强能吃饱肚子。昨夜突然不知从哪里跑来许多妖怪,到处杀人吃人,我和小瑞吓得不轻,还好这孩子机灵,提醒我赶紧划船跑了,不然我们这两条小命也得交代在那里。”
一提起被妖祸灭了的白玉京,宁汐心里也不是滋味。
身为修仙之人,杀妖除魔、扶危救困是应尽之责,要是大师兄醒过来,看到自己领内属民流离失所,估计又要自责痛心了。
幸好仰叔只是念叨了一会奇怪怎么这一次白玉京的修士没有下山来救人,就没再多说什么。
宁汐重新回了自己之前醒来的小船舱。
刘家老人说得不假,这条船屋十分破败简陋,一见便知其中主人生活拮据,不过陋室虽小,却布置得很用心,窗明几净,
窗台前还挂着一束芦苇杆扎成的风铃,随着河风轻轻晃荡。
听着清脆悦耳的铃声,宁汐绷紧了一整晚的心情才稍微松懈下来。
她重新拿起仰叔递给自己的水:“如今逃出来了,你们可有地方去?”
仰叔将小瑞抱在怀里,心疼地摩挲他的脑袋:“我有个远方亲戚就住在空桑,现在实在没法子了,打算去哪里碰碰运气。”
宁汐默默点头。
仰叔见她精神不佳,自觉也不多打扰,就把这间船屋留给了他,自己带小瑞出去划船了。
宁汐一开始还想强打精神,但没坚持多久,眼皮就沉得像压了两个铅块,终于倒头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一次睡醒,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夜空如洗,繁星点点,阵阵烤鱼特有的鲜香从屋外飘进来。
被这香味一激,她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奔波了这么久滴水未进,早就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宁汐掀起竹帘出屋,看见仰叔和小瑞正坐在船头,围着一个黄泥小火炉,一人一只烤鱼吃得正香。
小瑞一看见他,就屁颠颠地跑了回来,将一串新的烤鱼递到她手里:“姐姐你饿了吧,吃这个,我刚烤好的。”
宁汐不知所措,只好模仿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小瑞十分受用地眯起眼睛,又朝她灿烂一笑,露出两个漏了风的门牙。
“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哥哥还没醒,我就给他喂了一点米汤。”
宁汐认真地道了谢,就坐在小瑞拿来的小马扎上,双手捧着烤鱼吃。
兴许是真的饿了,这条烤鱼滋味又确实不错,皮薄肉嫩,鲜香麻辣,宁汐一口气吃得只剩骨头架子,然后又喝了好几碗炉子上炖得鲫鱼豆腐汤。
仰叔坐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她吃饭:“能吃是福,能吃是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