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什么哭!这么重要的日子你非得搅黄了吗!”圆娘急得就要上手去拉她,却被儿媳妇一下子甩开。
“你们还在这大鱼大肉,可是我儿呢!被绑在刑架上,日夜挨饿受冻,都不知有无一口热水喝!我、我方才在集市上看见他,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啊,我那苦命的五郎啊呜呜呜呜呜呜……”
妇人的丈夫被她哭得心烦,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以为就你一个心疼他?!我们现在不就在想法子救他吗,你现在惹了宁仙人不高兴,她不答应帮我们救人怎么办?!”
居然还有她的事情。
宁汐听呆了,突然脸颊被人戳了一下,她回过神,扭头看见裴不沉正笑眯眯地冲她比口型:“吃饭。”
“哦哦!”她连忙咀嚼,一边听见裴不沉笑着开口了:“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诸位是有事相求,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不妨直说。”
“嗯嗯!”宁汐用力点头帮腔,这顿饭还是挺好吃的,如果不是太难办的事,帮忙也不是不行。
桌上几人沉默下来,只有儿媳妇啜泣的声音时大时小。
过了片刻,圆娘叹了口气,站起来,深深朝宁汐和裴不沉作揖:“家门不幸,实不相瞒,那被判了杀妻之罪、明日午后就要凌迟的柴五郎正是我的孙子。”
“五日前,巡夜的捕快听见一声尖叫,循声冲进五郎家后的小巷内,就看见我儿满手嗜血地蹲在地上,而我那苦命的儿媳妇芝兰不知被谁所杀,开膛破肚,心肝脏器全都不翼而飞。捕快将我儿当成嫌犯捉走,他被关在牢里那段日子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银钱打点,却还是被屈打成招,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厚着脸皮请宁姐姐你们帮忙……”
圆娘抹了把眼泪,将手边的阿虎往宁汐身前推:“这是五郎的孩子,稚儿何其无辜,总不能叫他没了爹啊!”
阿虎似乎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还是嬉笑着伸手去玩桌上的饭菜,一只手在菜汤里搅和,恶心极了。
宁汐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他那只手上的六指。
“人死不到七日,魂魄未散,倒是能用扶乩问灵暂且一试。”没想到裴不沉答应得很爽快,站起身,“案发在何地?”
“我、我带你们去!”圆娘连忙跟着站起来。
宁汐慢了半拍,才追着他往外走,一边纳闷小声道:“子昭哥哥你不是素来不爱管别人的闲事吗?”
裴不沉摸了摸她的脑袋:“既是你幼时好友,便算不得陌生人。”
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查杀人凶案的大好时机。
圆娘提着一盏昏黄的纸灯笼,颤颤巍巍将二人引到了发现尸体的小巷内。
空桑多雨,五日前满地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除了青石砖缝隙里还有淡淡的铁锈色。
宁汐动了动鼻子,闻到水汽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纸灰味。
圆娘驼着背,将墙根一个烧尽了的瓦盆捡起来,里头是之前烧过的纸灰:“五郎被抓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怕芝兰死后孤单,让我们给她多烧些孩童纸钱,让她在泉下也有孩子作伴。”
宁汐听得有些困惑,本想说芝兰夫妻俩不是已经有了阿虎吗,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见裴不沉已经从怀里掏出桃木扶乩盘,并指往其中注入灵力。
扶乩盘发出淡淡微光,很快升起一阵淡淡的青烟,今夜无风,但那青烟却七歪八绕,仿佛被大风吹散随时都要消散。
“祖师在上,弟子在下,上帝有敕,令吾通灵,击开天门,九窍光明,天地日月,照化吾身,速开大门,变魂化神。”
宁汐在一旁开了天目咒,立刻看见青烟漫过之处有一道硕大笨重的黑影。
那道黑影走近了,原来一个人背着什么东西。借着扶乩盘的灵光,她看清了五郎的脸。五郎将背上背着的女人放下,跪在她身边无声哭了一会,才从怀里掏出一柄匕首,剖开了她的小腹。
第132章 病儿松子糖
回宁家的路上,三人都十分沉默。
圆娘欲言又止地看着宁汐,面色焦急,想要问又不敢问。
裴不沉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想法。
宁汐则神游天外。
她想不通自己看见的到底意味着什么。大师兄的扶乩盘问灵不会出错,她所见的定然是真实发生过,柴五郎真的是挖出芝兰内脏的凶手。
这下麻烦了,她向来不精通人际,“没错哦你孙子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杀人犯”这种话她怎么能对圆娘说出口啊。
就在她苦恼时,裴不沉已经打发走了圆娘,又看了她一眼,牵着她回了宁家。
宁汐一愣:“圆娘走了?”
“嗯。我说明日会给她答复。”
“……子昭哥哥你刚才也看见了吧?”
裴不沉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只说了一句:“眼见未必为实。”
“好了,别想了,明日我们再去集市,问问柴五郎。”
*
次日天刚蒙蒙亮,宁汐就跟着裴不沉到了集市,隔了老远就听见一阵吵闹。
裴不沉听了一会,微微皱眉:“县令要提前行刑。”
宁汐立刻踮起脚尖,朝刑架望去,果然已经有了两个行刑人围在柴五郎身边,开始凌迟他的大腿,刚割下来的肉片神经没有完全失活,放在铁盘中还在微微颤动。
“先等人散去吧。”裴不沉看起来没有劫法场的想法,抱着胳膊,斜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反倒是宁汐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行刑人和围观者都散开了,她就立刻冲上刑台。
柴五郎看起来已经去掉了半条命,紧闭双眼,气若游丝,宁汐很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听见她的问话。
果不其然,她介绍完自己的身份来历,又费尽口舌,柴五郎却都像个死人一样一声不吭。
最后实在没办法,她悻悻地搬出了圆娘的话来:“你好歹想想自己的家人,你爹娘、祖母还有你儿子,阿虎才那么大,又不太聪明,你忍心丢下他吗?”
柴五郎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哑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他”,然后就又变成了个锯嘴葫芦。
宁汐无法,跳下刑台,裴不沉似乎早有预感,朝她笑笑,指着不远处的一家糕饼铺:“我还未用过早膳,念念能帮我买一份糖饼吗?”
支走了不疑有他的宁汐,裴不沉才施施然上了刑台。
柴五郎没力气抬头,
还以为是刚才的姑娘去而复返,依旧一动不动。
“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裴不沉没像宁汐那样蹲下来方便说话,只是睥睨着他,“我扶乩问灵时,死者的鬼魂上没有对你的怨气,她从没怪过你。”
柴五郎依旧没有出声,但地上出现了几滴深色的水痕。
“我不关心你是不是想蒙冤寻死,只是我师妹要向熟人交差,须得有个说法。”
半晌,柴五郎才低低开口:“芝兰不是县令家的亲生女儿,她小时与家人走失,被拐流浪,之后才被县令收养。”
“我……曾有一个孪生妹妹,听说不过满月就被人贩子拐走了,家中寻了许久都无果,听说人贩子最后出没的地方是在桃源乡,才搬了过来。”
“一开始,我不知道芝兰的身份。我们、我们一见钟情,仿佛生来就应该极为亲近,总觉很熟悉,像是、像是有根看不见的红线藏在我们的血管里……”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才有力气断断续续地继续:“后来,先是阿虎出生残疾、智力有缺,我们带着阿虎寻医问药,有个有经验的郎中,说他曾诊治过类似的情况,说……是因为父母血缘不适生育。”
“知道这件事后,芝兰受不了,几次三番想要悬梁寻死。偏偏这时候她又怀了孕,我怎么能让她去死?!都怪我脾气,劝阻不过时摔了好几次碗碟,闹到左邻右舍都知道我们吵架。”
“那一天,我去山中打猎,回来得太晚,一推开门,就看见她、她、她吊在那根房梁上……”
柴五郎说不下去,撕心裂肺地呜咽起来。
隐约间,他听见头顶上少年的声音格外冷:“她腹中胎儿多半也是残疾,届时仵作一验便知,你怕你二人真实身份败露,便在她悬梁自尽后挖出了她的内脏。”
柴五郎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肩头,却克制不住漏出的哽咽。
裴不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心想原来寻常人遇到了此事,也会如此痛苦。
*
宁汐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时,裴不沉正坐在茶摊上发呆。
“大师兄?大师兄!子昭哥哥——”她喊了好几声,才将人唤回神。
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被太阳晒久了又饿,宁汐连忙从纸包里倒出来一把松子糖,递给他:“师兄,何道友送了我一袋松子糖,你也吃!”
“好。”裴不沉愣了一下,才慢慢挑着晶莹的糖粒吃了,“不过何道友是谁?”
“是方才糖铺老板的远方侄子,也是在附近的小宗门修行。”
“男的?”裴不沉笑了一下,“你们刚刚认识?怎么认识的?他主动找你搭讪了?你和他很投缘,看起来关系不错?”
他这一番问话行云流水,一个预警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让宁汐专心致志翻找糖包的动作一顿,一脸懵地抬脸看着他:“……你的问题好多啊。”
裴不沉食指拇指捏着一颗松子糖,轻轻碾成齑粉:“你们刚才说了多久的话?有今日和我说话的时间多吗?方才我和你没在一起,你就是同他在一块?”
“……我只是去买糖饼,何道友正好在旁边帮忙照看生意,我们就闲聊了两句。”她讷讷一五一十如实说了。
“只和他闲聊?没有其他人吧?”
“……没有。”
反而裴不沉似乎通过“找茬”恢复了好心情,笑眯眯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把她手上的松子糖拿了过来,自己全吃光了。
宁汐重新拿回空荡荡的纸袋子,一时无言。
“难吃。”裴不沉毫无吃人嘴软的自觉,又饮了一杯茶,才开始谈正事,“柴五郎并非杀死芝兰的凶手,芝兰乃是自尽,柴五郎只是将她尸身中的内脏挖出,我方才将此事与刑台周围的捕快说了,应该过不了几日就会放了他,改判毁损尸体之罪,罪不至死。”
宁汐心下稍安:“那我待会和圆娘报个信。”
果真如裴不沉所说,当日下午,县衙里便传来了好消息,柴五郎由凌迟改判就地苦役两年,县令还是怜惜自己的养女、判的重了些,但好歹保下一条性命。圆娘一家闻讯,惊喜不已,拉着宁汐的手千恩万谢,无论如何也要再次设宴答谢。
宁汐应对不来众人的热情,看向身边的裴不沉,想让他出言解困,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有些怔愣。
“来来来,宁姐姐坐这。”
圆娘不由分说就拉着宁汐坐在了上座,很快菜一道道上齐了。
裴不沉坐在她右手边,伸筷子去夹煮赤小豆,却好几次都没夹住。
“大哥哥,给你!”阿虎伸手抓了一把豆子,丢进他碗里。
“哎呀你这孩子!”圆娘把阿虎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裴不沉的脸色,“阿虎上桌前洗过手,不脏的,要不,我给您换双碗筷?”
这位裴公子虽然言笑晏晏,可眉宇中总有淡淡不近人情的冷漠,圆娘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要多,自然看得出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易近人。
她忍不住又狠狠拍了一巴掌阿虎的屁股,阿虎受了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裴不沉这才看向阿虎,默默注视着,若有所思。
兄妹**生下之子样貌大多怪异,他侥幸逃过一劫,阿虎却不然,他眼距极宽、面中凹陷,活像只鲶鱼成精,还有行走时蹒跚的姿态、突兀的六指,一切都在清晰地提醒着裴不沉他是个需要掩盖的罪证。
等圆娘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哄好,裴不沉才笑了笑:“无妨。”
然后他一颗一颗,慢慢将碗里的赤豆吃干净了。
连宁汐都忍不住瞧了他几眼,这人的洁癖好像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