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片刻,拍拍袖子,刚刚擦掉额头的土灰,就被屋里的人用力推了一把肩膀,踉跄几步,怀里的鹅卵石掉了一地。
“真是乞丐做派,怎么什么垃圾都往回捡。”
是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宁汐抬眼望去,对上了林鹤凝冰冷的视线。
“林……”宁汐讷讷道,拿不准该叫她什么,上次林鹤凝让她别称自己师姐,但不称呼人多少有点没礼貌。
她这边还在纠结,上手推她的另一个人已经迫不及待了:“林师姐,这小妮子平日里仗着大师兄青睐可嚣张了!不过让她洒扫几块地,就敢和老娘对着干!”
卫书愤愤不平地朝林鹤凝露出自己脖颈上的剑伤,一脸心疼地骂骂咧咧:“刀口这样深,说不定要留疤的!”
宁汐看出来了,八成又是卫书看她不痛快,去找了林鹤凝来替他撑腰。
只是她以前竟不知晓这二人关系这样好,怪不得卫书这样修为平平的家伙也能当上外门峰的管事。
林鹤凝依旧高傲,冷声道:“上次不是给了你几罐少阴生肌祛痕膏,这么快就用完了?”
卫书啐一口,恶狠狠地瞪宁汐:“问她!”
“我以前只知道这贱人惯会偷奸耍滑,现在竟还学会偷盗了!”
这完全是在泼脏水了!
宁汐面无表情:“我确实用了一罐祛痕膏,但那是一时情急,我在玉简上和卫管事提前说了,也留下了用来购买的灵石。”
平心而论,她留下的灵石是她攒了很久的私房钱,价值远超出那罐祛痕膏的价格了。
但无论如何,取而不问是为偷,宁汐认了这一回,垂眼道:“是我做错了,不该拿卫管事的一罐祛痕膏我甘愿领罚。”
卫书却道:“什么一罐!撒谎成精的小贱人!老娘全部的祛痕膏都被你偷了你还不承认!”
宁汐愕然地抬起眼:怎么回事?她分明只拿了一罐——
可下一刻,她看清了隐藏在卫书怒容背后的得意眸光。
犹如醍醐灌顶,宁汐一刹明悟了:这姓卫的压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什么祛痕膏都是幌子,他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必以这人锱铢必较的小心眼,断断不能容忍宁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抗他的权威,先前两次宁汐还能占到一个出其不意的先机,如今却是不能了。
论修为,论地位,论人手,她都抵不过林鹤凝与卫书。
难道今日真的要被这二人磋磨?
宁汐抿了抿唇,忽道:“卫管事找我,我们大可私下相谈,何必把林师姐也扯进来。”
卫书斜眼瞧她,似乎对她这幅忍气吞声的姿态很是满意,红艳艳的指甲不住地戳宁汐肩膀:“你不知道吧?我入宗门前的凡家与鹤凝师姐的娘亲是远方亲戚,我入了宗门,鹤凝师姐自然对我多有照拂。”
“跟她废话这么多干什么。”林鹤凝冷冷道,走上前来,抽出佩剑,“不是说要教训她一顿?你修为太差,那我替你来。”
卫书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抱着手退后一步,取而代之的是林鹤凝手中雪亮的剑光,宛如惊鸿游龙,朝宁汐刺来。
林鹤凝的剑法如她本人一般,清高简洁,一招一式都没有多余的动作,行剑时剑啸如鹤鸣,杀气四溢。
等等,杀气四溢?
宁汐慌乱地躲过一剑,她身后的木门就没法躲闪,直接被削掉了一半,屋外乍暖还寒的春风猛地灌进来,宁汐的后脊背一阵发凉。
如果只是教训不听话的外门弟子,断然用不到这样狠戾的杀招。
何况她和林鹤凝无冤无仇,甚至只在剖心台下简短交谈过几句公事,对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么莫名而巨大的恶意?
还是说林鹤凝与卫书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亲密到不分你我、同仇敌忾的地步了?
宁汐又一个闪身,剑气堪堪擦过她的耳侧,侧脸上立刻就破了口子。
卫书见状更兴奋了,自从他发觉宁汐其实长得好看之后,心中就扭曲不平,如今见她可能容颜有损,立刻咧开嘴角。
“躲啊,继续躲啊!你不是很能吗!平日里就喜欢黏着大师兄,真的以为自己野鸡变凤凰了?现在怎么不去找大师兄出头了?!”
宁汐眨了一下眼。
对哦。
“多谢提醒。”她在地上打了个滚,躲过林鹤凝的又一剑,顺便从怀中掏出传音玉简,直接点进了白玉京内部论坛,找到公开的内门通讯录里,戳进最上头天字号。
白玉京内部论坛里挂着所有弟子的传音玉简号码,所以理论上,人人都能给裴不沉发讯息,只不过一般没人敢。
大师兄虽然为人温和,可兴许是人们对天之骄子都望而生畏、敬而远之,与他亲近的人并不多。
然而宁汐毫不迟疑地点下了那个写着“裴不沉”姓名的传音符。
林鹤凝的动作一顿:“你在干什么?”
宁
汐拖长了声调:“既然你们都说了,我素来爱向大师兄献媚,那献媚之人当然要告状咯。”
林鹤凝冷笑:“你以为大师兄会搭理你?你是不是不知道,师兄从来不接陌生人的传音——”
“叮铃”铃响,玉简接通,裴不沉温和的声音响起:“宁师妹?”
霎时间,满屋寂静。
宁汐慢吞吞开口:“师兄我被打了,快来救命啊。”
卫书大惊抢话:“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下一刻,玉简直接被挂断了。
卫书的叱骂噎在喉间,片刻,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老娘还以为你真的有什么底牌哈哈哈哈哈结果不过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哦不该对大师兄出言不敬,哼,就是你厚颜无耻地单方面骚扰师兄罢了!”
他笑着笑着,突然面容扭曲,抬手狠狠甩了宁汐一巴掌。
宁汐晕头转向地跌坐在地。
林鹤凝自始至终没吭声,似乎在权衡什么,突然,她收起了剑:“我没空在这陪你们过家家。”
“鹤凝师姐?”卫书一呆,却见林鹤凝已经转身往外走了。
“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处理。”林鹤凝的步伐有些急促,甚至带着些许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御剑而行,垂在袖口中的指甲却已经掐进了肉里。
卫书那傻子不熟悉大师兄的脾性,可林鹤凝却能知道,裴不沉能接通宁汐的传音玉简意味着什么。
她冷艳的面容逐渐因为不甘而扭曲。
凭什么?
她待裴不沉掏心掏肺,那么多年,给他传过无数次密音、无数条讯息,都是石沉大海。
那女人凭什么不一样?!
她的眼底都带上了一点红,却远远的看见一道华光掠过,急停在外门峰弟子居前。
裴不沉居然真的来了。
第14章 杀人“师妹替这男人求情,在心疼他?……
半柱香前。
裴不沉盯着那块闪烁着“今日十五”的玉简看了许久,才重新捡起。
白皙修长的手指死死抠住玉简边缘,手背青筋暴起。
少年面上却无甚表情,掀袍起身,朝着屋外走去。
他到时,已经是深夜,掌门夫人居外有两个侍女执着惨白的纸灯笼在等待。
一切都如熟悉的一样,大屋古旧华美,檐角宫灯暗淡,橘亮如鬼火,粗木柱刻画精美,松香淡淡,周遭静谧无声,仿佛世间最美好的万物都在这里死去。
白玉京多种白樱,唯独掌门夫人尉迟今禾居住的殿宇外栽种古松,青松苍苍,虽然意境深远,但与白玉京的风格格格不入。
据说青松是太华山尉迟家的家徽,尉迟今禾嫁进白玉京后便令人在自己的居所处种下了她母族的象征。
没人敢问为何掌门夫人要与掌门分居,以及掌门夫人的母族如今境况如何。尉迟今禾身体不好,嫁给裴清野后大多闭门不出,门中人对这位神秘的掌门夫人知之甚少。
“少掌门请进吧,夫人在里面等了。”
裴不沉没应声,跟着侍女迈入殿门。
其中一个侍女大着胆子瞄了他一眼,愕然发觉这位金尊玉贵的少掌门……似乎在发抖。
殿里只在角落点了几盏灯,光线昏暗,照得四周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仿佛活过来了一样,益发浓墨重彩、鬼影憧憧。
屋子里点着的熏香味很重,大概是为了遮住屋子主人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药味。
裴不沉知道,他这个母亲是最讲究不过的,从头到脚、即使是一根头发丝,也绝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精致、不高贵。
殿里设一扇绣着蜂鸟啄牡丹图的宽大屏风,尉迟今禾就躺在屏风后头,只露出一点影影绰绰的人体轮廓。女人淡淡地咳嗽了两声,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句:“来了?那就开始吧。”
裴不沉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僵直片刻,白玉似的手指开始一搭一搭解开盘颈的丝扣。
很快,月白色的外袍坠地,如流银一般在烛火下泛光,与此同时,两个侍女吃力地抬上来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缸,接着目不斜视地又提来许多木桶,一桶桶往瓷缸中倒冰水。
随着瓷缸被一点一点灌满,裴不沉的脸色也一分一分变得惨白。
最后,侍女退了下去,裴不沉只着单衣,走到瓷缸边。
透过单薄的里衣,少年的一整根脊骨几乎清晰可见,在微微发颤。
侍女施法,以灵膜包裹冰水,凝成一个半人高的水泡,明亮的水光在裴不沉的脸上缓慢流淌。
哗啦——
他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屋内熏香愈发浓重了,除了屏风后尉迟今禾偶尔的低声咳嗽之外,鸦雀无声。
……
香炉内香灰堆积,负责拨香的小侍女放下香挑子,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还沉在水泡内的少年。
透明的气泡涌出来,上升后又破碎,他半跪在地上,脊背弯成强弩之末,却不肯直接躺下,只能借助瓷缸保持跪立,然而抠住瓷缸边缘的两手骨节发白,瓷缸边缘也已经都被他捏碎了,碎瓷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将冰水染成了淡淡的粉红色。
他始终安静,没有求饶。
小侍女看得心惊肉跳,心道少掌门不会活活淹死在这里吧。
夫人怎么也不叫他起来?
夫人与少掌门平日关系便有些古怪,不似寻常人家母子之间的亲昵,若要说是修道之人亲缘寡淡,可……再寡淡也没有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受折磨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