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侍女跟着侍奉尉迟夫人以来,每月十五,裴不沉都回到掌门夫人居处请安。
一开始她还很高兴自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能经常见到大师兄,可随着日子久了,便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每月十五,裴不沉来后,与夫人也没什么言语,就像是习惯了一般,一来就将自己浸在冰水里,动辄几个时辰,有几次真的呛到了水,差点活生生溺死。
今日这架势……不会又要出事吧?
小侍女心神不宁,突然眼见那缸中水面猛地窜上一连串气泡,紧接着裴不沉双膝一弯,始终绷直的最后一条腿也不自控地跪倒在地。
小侍女慌了,冲着屏风后唤了一句:“夫人!”
尉迟今禾咳嗽两声,声音无波:“他出来了?”
小侍女摇头,怯怯道:“我是怕少掌门……撑不住。”
尉迟今禾道:“他不会的。我儿很能忍的——对不对?”
“是。”
小侍女猝然扭头,这才发现裴不沉不知何时从水泡里抬起了脸,乌发淋湿,贴在脸上,雪白的脸毫无血色,眼尾、薄唇却被冰水淹得惨红,暗淡灯光下表情模糊,活像只从冥府里爬出来的厉鬼。
她被吓了个哆嗦。
尉迟今禾忽然道:“你今日去跪赫连亭川了?”
裴不沉哑声说了句“是”。
“贱骨头!”尉迟今禾突然暴怒,抬手抄起玉枕砸向屏风,“咣当”一声巨响,屏风轰然而坠,“见人就跪,跟路边的烂狗、那些泥地里打滚的凡人有什么区别!”
裴不沉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冰水地顺着他的发稍流下,一滴滴地掉在地上,地面很快积了一小滩水。
任凭尉迟今禾暴跳如雷,他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一截没有生机的木头,或者一座烧制的栩栩如生的美人塑像。
“去死,你去死!”
等尉迟今禾爆出一连串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后,裴不沉才缓缓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声音冷静地可怕:“我真的死了,母亲就满意了吗?”
“去死!”
又是一只玉枕砸出,这回堪堪掉在裴不沉脚边,碎成了齑粉。
眼见情况不妙,小侍女提裙跑到裴不沉身边,用唇语暗示他快走。
“夫人好像气晕过去了。少掌门您先回去吧。”
裴不沉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迟滞片刻,才跟着她出去。
小侍女给他递上包扎的纱布,裴不沉谢绝了她的好心,只是攥紧拳头。
小侍女看得都红了眼,小声道:“真是吓死我了……”
她以为裴不沉没有听见,没想到他却开口道:“对啊。”
裴不沉轻声道:“要是……死了就好了。”
没来由的,小侍女头皮一炸,正想说点什么,“叮铃”声响,是裴不沉的玉简传音。
他顿了一下,才从怀里掏出玉简,接通,开口时声音温和得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宁师妹?”
于是小侍女听见了
一个软糯的、带点拖长音的少女声音:“大师兄,我被打了,快来救命啊。”
就是这一瞬间,小侍女亲眼见证裴不沉仿佛被谁掐住了脖颈,骤然屏住呼吸。
他一声不响地关掉玉简,直接御剑而起。
*
逐日剑的剑光来得比大师兄本人更快,炽热烈焰风暴似的席卷而来,直接洞穿了残存的门板。
宁汐目瞪口呆地看着剑身带火,一剑削掉了卫书的发顶。
猝不及防成了个秃子、还是脑袋上冒火的秃子,卫书发出惨叫,抱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生怕自己被逐日剑火活活烧死。
是大师兄来了。
宁汐眼睛发亮,朝着剑飞回的地方望去,果不其然,裴不沉大步朝她走来。
她正要迎上去,却突地觉得有点不对劲。
大师兄是刚沐浴完回来么?怎么发稍、衣领都有水渍?
……脸色也这样差?
是因为她的事在生气吗?
宁汐突然有些内疚,明明大师兄这么忙,她还为了这么一点口角就劳烦大师兄亲自过来帮她出头,真是太不懂事了。
“那个,大师兄——”
裴不沉却看也没看她,直接走到卫书面前,蹲下身,盯着他:“你用哪只手碰的她?”
卫书眼泪糊了一脸:“什么?我没有——啊啊啊啊啊!”
裴不沉直接一剑捅进了他的左腿,声音平静:“我问你,哪一只手?”
“右手、右手!”
裴不沉道:“好。”
他将逐日剑利落拔出,“当啷”丢在一边,拽过卫书的右手,“噼啪”,掰断了大拇指。
卫书两眼暴突,血丝密布:“啊啊啊啊好疼啊啊啊啊啊!不,不,大师兄,我错了,我错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是食指,中指……
等到裴不沉在卫书的鬼哭狼嚎里掰完所有手指,又准备开始卸掉他的胳膊时,被惊呆了的宁汐才终于反应过来,跑上前一把抱住裴不沉的胳膊:“大师兄你干什么!”
裴不沉整个人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抱着冻手得很。
他缓缓转头,温声道:“我在帮师妹呀。”
离得近了,她这才看清裴不沉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
那双柳叶眼里黑沉沉的,一丝光亮也没有。
他的状态显然不对劲。
宁汐内心警铃大作,更用了几分力气,抱着他死死不松手:“弟子犯事该交由惩戒司,大师兄不该滥用私刑!”
裴不沉轻笑:“可是师妹叫我来,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出气么?”
宁汐:……
虽然的确是这样,但话能不能别说的这么直白?
“那,那掰断他两根手指也就够了。”宁汐不忍去看倒在地上的卫书,“他都痛昏过去了。”
裴不沉沉默片刻,突地用两指掐住她的下颌,力度很大,迫使她高高地仰起脸:“师妹替这男人求情,在心疼他?”
宁汐心想这都哪跟哪,努力劝说:“不是,我是怕闹大了,对大师兄你的名声不好!”
生怕他不信,宁汐又“啪啪”给了昏迷的卫书两耳光:“你看,我自己都报复回来了——还是双倍!”
裴不沉的眼睛弯起来,但那笑意显然没有达到眼底:“师妹关心我,我很开心。”
没等宁汐松一口气,他又轻飘飘道:“可是这些人难道不该死吗?”
“我知道你恨他,那我帮你杀了他,好不好?”
温和良夜,月出西山,少年眼尾猩红如泣,本该有光的眸中幽深如漩涡。
门外,那被剑砍、又被火烧的门板命悬一线般地随风摇摆,咿咿呀呀作响,令人牙酸。
门内,宁汐同他对视良久,忽地小声道:“大师兄杀过很多人吗?”
裴不沉扬唇:“嗯。很多喔。”
第15章 血珠有人在跟踪她
穿堂风刮过门廊,破烂门板被吹得吱呀作响。
宁汐闷闷道:“是我请大师兄来,可我更不想让你手上染血。”
裴不沉没吭声。
宁汐没再追问,也没多想那句话的意思,大师兄捉妖时肯定遇到过坏人,杀过很多人也正常。
她低头摸索一会,找到之前被丢下的鹅卵石,一个个捡了起来,又抓起裴不沉的手,想把石头塞给他。
大师兄今天果然遇到了什么,他的掌心受了伤,伤口已经止血了,但是翻开的皮肉里还夹着一点青花碎瓷片。
裴不沉看见她的视线落在自己伤口,便自己挑出那片碎瓷,随手碾成粉末:“洗茶杯时摔碎了一个,捡起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碎瓷片划到了。”
宁汐木木地“哦”一声,只好把那堆鹅卵石放在裴不沉的袖口里:
“这些,送给你,石头很漂亮,我挑了好久的……别不高兴了。”
她又伸出手掌,握住裴不沉冰凉的十指。
一点一点的,少女的体温顺着皮肤相接,传到了少年的指骨之上。
他真像一块捂不暖的冷玉。
可再怎样冰冷的体温,毕竟也是个活人,捂手还是起效了。
宁汐又凑近了一些,冲两人交握的双手轻轻呵气。
裴不沉的手指痉挛似的蜷曲一下。
……
良久,宁汐头顶传来一声长长的、幽幽的叹气。
“抱歉,师妹。”裴不沉道,“方才是我失态了。”
宁汐抬起头来看他,那些粘腻的、阴暗的、潮湿的、疯狂的都如潮水褪去,如同来时一样突兀,他又恢复成人前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兄了。
她迟疑地冲他咧嘴笑,又摇头:“没事的。”
裴不沉的目光忽地一凝,落在她的脸颊:“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