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挺舒服的。
她瞄了一眼身旁大师兄的侧脸,日光下他如玉温和的面容边缘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华丽金边。
虽然没有吃过猪肉,但宁汐也见过猪跑,此次下山之前,裴从周托裴尚给她送了一堆话本子,她都看完了。不过话本子上只限于脖子以上的描写,太过露骨的从周师兄也不让她看,还特地把相关词语全涂成了黑框,害得她时常对着满书页的口口抓耳挠腮。
关于大师兄亲她的缘故,她只能理解为他是受了伤、神志不清。他当时的情绪显然不太对劲,也许是那擅长操弄人心的鬼物做了什么刺激他心神的事情,可既然他不愿同她分享,她也只好当做不知道。
等他心甘情愿再同她说吧,她会当一个耐心的好听众的。
还是绕回正事。
宁汐正襟危坐,同他分享自己的发现:“之前找不到大师兄时,我试过用玉简传音,却发现有人造的阵法阻碍无法送出。”
裴不沉也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鬼物能盘踞在此地许久而不被发现,定然是有人在暗中包庇。”
甚至,整座风月馆的存在都有可能是为了向唯娘投喂活人而设下的陷阱。
有人在昆仑丘的地界内饲养鬼物,目的是什么?
宁汐皱眉:“赫连为在改姓前姓许,原名为许唯,我听赫连伯伯提过一嘴,许唯二字是分别取自父姓、母名。唯娘恐怕就是许唯的生母。”
“当初许伯母的死因十分蹊跷,我偷听过我爹娘的谈话,她似乎是死在一场火灾中,倒是与唯娘的经历对得上。只是唯娘是风月女子……”
她说不出口,裴不沉淡淡瞥了她一眼,替她接下去道:“恐怕许姑娘在嫁给赫连前辈之前曾经在风月馆呆过一段日子,后来从良想要脱离贱籍,却被昔日客人找上门来,其
中不知发生什么,最后死在这里。她怨念深重,死后魂魄不散,又被人设下聚阴阵拘在此地,为害一方成了厉鬼。”
他顿了一下,又笑:“也不知道赫连公子知不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被人拘禁炼成厉鬼。”
宁汐没听出他话中有话,只是担心道:“我们要不要将此事上报给仙门?”
仙门中人一贯秉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若是事情一曝光,众人得知赫连为有了一名厉鬼的生母,无论其中有多少苦衷,他都免不了从此要过上被人用有色眼镜看待的日子。
倒不是宁汐怜悯赫连为,她只是不想连累记忆中那个温和爱笑的许伯母也遭受骂名,毕竟也不是她心甘情愿被拘禁在这里变成厉鬼的。
“先不要打草惊蛇。”裴不沉站起身,极为自然地牵起宁汐的手,“虽然唯娘已经被杀,可豢养鬼物的幕后凶手还没找出来。此地聚阴阵未破,我们先寻阵眼破阵。”
他拿出扶乩盘施法寻踪,一边真的像个师父一样,对面露茫然的宁汐谆谆教诲:“聚阴阵引八方阴气滋养鬼物,用于设置阵眼的镇物一般也与被滋养的鬼物有关。”
跟随扶乩青烟的指引,两人走到庭院一株枯死的老树下,裴不沉施法,很快树下就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深坑。
他跳下坑底,再上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卷破破烂烂的草席。
宁汐知道这就是唯娘的尸骨,她怀着复杂的心情上前,看着大师兄卷开草席,露出里面碎成几截的白骨,骨头渣旁还卷着几幅破破烂烂的画像。
她一眼就认出来,是曾经在房间里见过的美人抱羊图。
“真有意思。”裴不沉突然轻轻笑了,“师妹知不知道,羊羔跪乳,一般用来形容舐犊之情?这幕后真凶在尸骨旁边放这些,是身为儿子害怕母亲死后不安宁、夜来怕鬼报复,所以想要用这些东西来提醒控制她?”
他虽然笑着,语气里却全然嘲讽冰冷,听得宁汐微微皱眉。
不知为何,她很不习惯大师兄这幅模样。
“会不会是许伯母死前自己要求的呢?”她小声道,“而且,我总觉得那只羊不是在表示母子之情,倒更像是许伯母在说她自己。”
一辈子被控制在烟花之地,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女子,就像温驯又沉默的羊羔一样,羊皮做袄、羊骨炖汤,喝羊奶吃羊肉,一生都只知低顺吃草直到死后被人吃干抹净,想要求救也发不出尖叫。
她想起最后女鬼消散时对她说的那声“谢谢”,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裴不沉瞥她一眼:“嗯。师妹真是善良,不像我,净把人往坏处想了。”
宁汐: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觉得你就是在阴阳怪气!
裴不沉忽然朝她笑笑,好像一刹那收起了浑身的刺,又变得温和如春风了:“师妹不想怀疑赫连为,也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可以拭目以待。”
他唤出逐日剑,朝着镇物尸骨一挥而下:“是敌是友,破阵便知。聚阴阵一破,背后之人也该坐不住了。”
*
某处山洞。
抱臂靠墙休憩的赫连为猛地睁开双眼。
他在风月馆设下的聚阴阵被破坏了。
他亲手拘下了母亲的恶魂,设置在风月馆内数十年,引来路过修士平民饲养鬼物,就是为了积攒亡魂怨气为他修炼鬼修之道。
半鬼之体,本就无法正常修炼仙术,可他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屈居人后,凭什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远远不如自己的草囊饭袋骑在他头上?!
他的路,他的命,他的道,本就该由他自己做主。
任何胆敢阻拦的人,都该死。
赫连为沉着脸,豁然起身往外走,身后已经苏醒的林鹤凝正好低低咳嗽出声,他突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她。
林鹤凝同之前完全判若两人,皮肤惨白,唇色青灰,眼眶内被漆黑的瞳仁填满,指甲漆黑、又尖又长,一切都昭示着她已经不能算是完整的人。
她似乎对自己半人半鬼的样子十分厌恶,抱着脑袋蜷缩在黑暗的墙角内,上下牙关不住地“咯咯”响。
赫连为走上前,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往外拖:“我往你身体里灌了那么多鬼气,救了你一命,你也该回报了。”
林鹤凝凄惨尖叫:“不要!放开我!放开!”
赫连为不为所动,笑得阴森:“给你机会向裴不沉那厮复仇,你真不要?”
林鹤凝浑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对大师兄如此仇恨?”
“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赫连为冷笑,“更何况,他抢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
就在裴不沉焚骨寻踪的一瞬间,天色骤暗。
虚空中裂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呼啸而出,漆黑尖利的鬼爪狠狠朝他抓来。
裴不沉闪身躲开,一边看向宁汐:“躲开!”
唯娘的尸骨却被鬼爪一把抄走。
那鬼影罩在兜帽下,脸上鬼气森森,看不清面容。
它将唯娘尸骨收起,下一刻又挥爪向他攻来。
鬼爪撞在逐日剑身,刺耳的金石相碰之声响起,滑出一连串火星。
裴不沉挽了一个剑花,轻点几步飞身向后,他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随着他的后退滴落一串血花。
“这么着急?”他莞尔,“像只嗅到肉味的狗。”
话音刚落,他并指作决,以手中的逐日剑为中心,数十道雪亮剑影化出,剑气交织如光网,齐刷刷朝着黑影射去,那黑影却犹如鬼魅一般,将身体曲折到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飘忽着迅速贴近,兜帽下张开血盆大口就朝裴不沉撕咬。
裴不沉再次举剑格挡,雪白的鬼牙被剑身撑开,对方发出了极为阴寒愤怒的咆哮。
转眼之间,两人又交手数十招,裴不沉身上的血越流越多,脸色越来越白,神色却始终淡定自若,手中的剑也稳当利落。
鬼影渐渐落了下风,逐日剑再次刺中,它被砍断一腿,重重跌落在地,那只青白的鬼足暴露在日光下便化为了一缕焦烟,鬼影发出不甘的嘶吼。
自从鬼影突然出现之后,宁汐就躲到了一旁的假山后。
她看得出来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虽然她很想帮大师兄,可也自己冒然上前只能是白白送死,反而会拖大师兄的后腿。
幸好,他虽然受伤了,却依旧能轻松压制鬼影。宁汐努力蜷缩身体,忍住为他叫好喝彩的冲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鬼影再一次被重重击飞,后背撞上树干,一连折断了五六根高耸的松木。
“这就不行了?”裴不沉浑身是血,眉眼弯弯,“赫连二公子也不过如此啊。”
鬼影顿住,随后沙哑开了口:“我不是赫连为。”
宁汐睁大眼睛:不是赫连为,那还能是谁?
鬼影全身被宽大的罩袍包裹,面容被黑色的鬼气遮挡,动作、身形、声音都辨认不出男女。
难道他们的猜想全盘错了、唯娘不是许伯母?
“那你是谁?”裴不沉也道,提剑慢慢朝着它走去,“死在我剑下的家伙,总该有个名字吧。”
鬼影张开了口,无声道:“……”
宁汐也竖起耳朵,正准备听它到底说了什么,突然一双冰冷的手从背后伸来死死夹住了她的肩膀,点住定身穴。
“找到你啦。”身后人恶意而愉悦地说。
第60章 赎罪“是我连累了我师妹。”……
与此同时,地上断了腿的鬼影发出尖锐狂笑:“裴不沉,你死定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剑起头落,它的脑袋被斩下,掉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一圈,可它依旧没有死,血色的大嘴张开,笑声粗粝:“就算杀了我,你那师妹也活不了!裴不沉,你也该尝尝永远得不到所爱之人的痛苦!”
裴不沉脸色扭曲,飞身朝宁汐追来,宁汐动弹不得,身后的人却没有躲,架在她脖子上的鬼爪伸长半寸,尖锐的指甲就掐破少女娇嫩的皮肤,白皙脖颈上嫣红的血更显得触目惊心。
那人的声音也用了伪装,语气却笑嘻嘻的:“别过来,再靠近一点,我可拿不准她会不会死。”
逐日剑在距离他们一寸的距离堪堪停下。
裴不沉脸色铁青,握紧剑柄的手指上绷出了青筋。
原来如此,抢走唯娘尸骨的鬼影只是障眼法,只是为了替第二个蒙面人遮掩。
而他居然、他居然没有发觉……
谁也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之前被逐日
剑砍断的阵眼尸骨中冒出一丝半透明的黑气,游蛇一般飞快地钻进了裴不沉的后背。
挟持宁汐的蒙面人微微一笑:“那么,让我看看,裴少掌门,你愿意为了你的小师妹做到什么地步?”
“让我想想,有什么有趣的……”身后那人笑嘻嘻道,“不如你先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宁汐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她想要强行冲破定身穴,反而引起体内真气乱流,痛得冒出冷汗。
裴不沉的逐日剑即刻就要斩掉那人的右手:“你做梦。”
落在宁汐脖颈上的手指顿时掐紧,她喘不上气了,眼前天旋地转,一切都笼罩上了薄薄的血雾。
骤然,那只铁钳一般的手松开了,宁汐双腿一软,不受控地跪在地上,身后人在哈哈大笑,她的脑袋像灌了铁水一样又重又烫。
她看见裴不沉跪在地上,脊背直挺挺像一根马上就要绷裂的弓弦,漆黑的眼里像是要燃烧起来,亮得骇人。
见她看过来,大师兄扭曲的面容上挤出一个微笑,温声道:“乖一点,不要看我……别怕。”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安慰别人?”身后那人笑道,“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堂堂白玉京少掌门也有向我们这种人屈尊下跪的一天,怎么样,裴不沉,被人踩在烂泥里的滋味如何?”